鉴于撤回十二条绝无可能,而对中共友好之各小党派态度恳切至极,为表示“仁至义尽”,中共中央最终决定提出临时办法十二条,不提取消蒋令、取消一党专政以及惩办何应钦等国民党无法办到的要求,只要求承认中共两个集团军共六个军;承认边区及敌后抗日政权的合法地位;华北、华中、西北防地维持现状;释放叶挺及所有被俘干部等。中共中央指示周恩来:可以周或董个人名义向张冲提出,“在以上各点见之明令及事实后,我党可以出席参政会”。[108]
周恩来3月1日凌晨得到延安电报,一早就和董必武往见张冲,示以中共新条件,并说明必须使参政会延期两周才有商量解决这些问题的可能。张冲当时即打电话给蒋介石,蒋在电话中要求张转告周,无论如何先请董必武、邓颖超先出席当天的参政会,参加选举主席团。周再见黄炎培、江问渔、梁漱溟等,说明必须延期之理由,但黄等表示无法做到。随后张冲、黄炎培、沈钧儒、左舜生、梁漱溟四人又先后奉蒋之命前来曾家岩请董、邓出席,均被董、邓所拒。如此这般劝说一早,当天的参政会开幕式也被迫拖后一小时。据事后黄炎培说,蒋到会讲话“无精打彩”,国民党参政员也因事先打过招呼而一返常态地“鸦雀无声”,“任各小党派代表提议”。结果,各小党派代表动议延期一天选举主席团,以待再劝中共参政员出席。会后,张冲及各小党派负责人又纷纷来劝。但对中共的临时办法十二条,张冲诚恳表示,多数都可设法,但扩编军队为两集团军六军难以做到;维持防地问题基本精神仍须遵守“中央提示案”,敌后政权须照新县制设置和组织,等。[109]
注意到这种情况,在重庆的中共代表都感到:“此次参政会我们得了大面子,收了大影响”。周恩来兴奋地报告说:“蒋亲提主席名单,昨夜今朝连续派两批特使迎董、邓,一百多国民党员鸦鹊无声,任各小党派代表提议,最后延期一天,蒋被打得像落水狗一样,无精打彩的讲话。全重庆全中国全世界在关心着、打听着中共代表究否出席,人人都知道延安掌握着团结的人是共党中央。毛同志的威信,在两个参政员及我们的态度上表现出来了。…一切胜过我们的万千言语。”“参政会的文章已做到顶点,应该转个弯了”。考虑到“现在全重庆都在等待我们消息,盼望我们出席”,周恩来等显然倾向于就此下台阶。他们因此建议:“将停止军事进攻,政治压迫十项要求(共有二十多件)于开会前直接见蒋,并当面交他,请蒋立刻负责解决,其他基本问题,在参政会开会时讨论”。他们唯一感到犹豫的是:“一切谈判均无保证,而且还未具体化,如出席,太便宜(蒋介石)这个大流氓”。如硬到底,“在蒋这种历次摇尾乞怜状态下,人心是不能不受影响的,而蒋也有流氓的一着。”然而,中共中央并不认为已经到了该下台阶的时候了。其3月1日再电周恩来等,明确指示:“临时办法无结果无明确保证,绝对不能出席,必须坚持我们的原则立场。”毛泽东并具体解释说:经过反复讨论,书记处一致认为,蒋正发动一切压力迫我屈服,我若出席,则过去有理有利的政治攻势完全崩溃,立场全失,对我一切条件他可完全置之不理,一切文章不能做了,因此决不能无条件出席,因为蒋是决不会给以明令保证的。“只要熬过目前一关,就有好转可能,在半年内能解决善后条件,我仍准备出席九月间的二次参政会”。[110]
中共参政员到底没有出席二届一次参政会,蒋介石也并没有实行“根本决裂”。但是,由于受到党内的压力,蒋在会议召开之初就秘密召集国民党参政员,向他们解释说:国共最终总要分家的,对此用不着担心,单从军事上,三个月就可以消灭共产党,问题是目前还不是时候,目前政治上还只能是防御。[111]当然,在公开场合,蒋的讲法又是一样。他在3月6日的参政会上一边公开批评中共所提两个十二条都是“信口雌黄,颠倒黑白”,声称军事早已国家化,中共不应将八路军、新四军视为“一党所私有的军队”,一边重申剿灭新四军并非“剿共”,他不仅“决不忍再见所谓‘剿共’的军事,更不忍以后再有此种‘剿共’之不祥名词留于中国历史之中”。因此,他恳切希望中共能本着“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的精神,与国人“精诚团结,共赴国难”。[112]重庆国民党的《中央日报》这时的社论也同样保证说:“只要中共不脱离抗战阵线,事件不致扩大,而剿共事实亦不至发生”。[113]
对于蒋之演说与参政会通过之涉及中共军队及政权问题的提案,周恩来肯定其仍为防御性的,毛泽东则称其为“阿Q主义,骂我一顿,他有面子,却借此收兵,选举(董)必武为常驻参政会员及近日西安放人,似是这种收兵的表现”。然而,蒋既然仍是一打一拉的两面政策,毛亦主张继续其一打一拉的两面政策,把这种拉锯式的斗争继续下去,“直到我们的临时办法各条实际上被承认(主要是扩军、防地、《新华日报》及路上少捉人)。”[114]
蒋介石在参政会上的讲演和毛泽东随后的指示,再清楚不过地表明国共两党这时都在设法缓和。而尤为引人注目的是,毛前此所说的以半年为期“解决善后条件”,中心盘子已由两个十二条,减少到同意扩编军队、维持现有防地、保证《新华日报》正常发行,和不得在进出边区的交通线上随意捕人这四点。由于避开了蒋介石极为敏感的皖南事变善后及17日令等问题,双方之间的交涉明显地变得容易了许多。14日,蒋介石与周恩来的谈话中,也不再提起中共军队北移问题了,明确讲:“只要听命令,一切都好说,军队多点,饷要多点,好说”。至于不得压迫《新华日报》,以及释放前此扣留的进入边区的中共有关人员和发放通行护照等事,蒋都满口答应下来。据此,周提出:可否先解决这些小问题?毛当即表示同意。至4月26日,毛更明确指示周恩来说:可以向蒋“表示我党愿意同国民党继续团结抗日,惟望国民党改变对内政策,并对八路发饷,合理解决新四军问题。”[115]
至此,因皖南事变引起之两党全面对抗局面,至少在形式上算是告一段落了。尽管此后中共一度又提到新四军问题,但仍只限于要求同意整编其“余部”及给予经费方面,再未提出取消蒋令及释放所有人员枪弹等问题。[116]5月日军进攻中条山,蒋介石要求八路军出动配合作战,不论八路军最终是否进行了配合,中共中央指示八路军加以配合仍属事实。至11月参政会二届二次会议召开之际,中共方面甚至更将条件降低到只要“放叶发饷”做到一件即可参加。[117]最后,国民党一件未做,中共权衡利弊还是派董必武和邓颖超参加了这次会议。这意味着,皖南事变之“善后”工作已不复存在,国共两党因为事变所引起的破裂危险,业已消弥于无形之中了。
不过,皖南事变所引起的国共党关系的重大改变,却不是两党形式上的这种妥协所能消弥的。国民党虽然不顾一切地消灭了7000新四军并宣布撤销了它的番号,但新四军照样存在,并且所占地区及兵力越发扩展与壮大,其在新四军范围内的国民党军队反而一一被驱逐或消灭,国民党其实一无所得。更为重要的是,皖南事变根本破裂了两党之间的感情联系。从蒋介石在参政会密示国民党参政员国共一定要分裂,和国民党军委会办公厅3月18日发布的改“某党”为“奸党”令[118]等事实看,国民党在事变后显然已经正式决定把中共视同“汉奸”,形势许可时必欲“剿灭”。同样,从前述毛泽东对蒋介石的判断,和中共中央所作出的有关决定看,中共方面对与国民党真诚合作,也不再抱有任何幻想。于是,皖南事变自然成了抗战期间国共关系逆转的一道分水岭。事变前,中共军队虽然已经在独立指挥、自行发展,但它仍旧隶属于国民政府之下,至少名义上仍随时呈报并请领军费补充,形式上仍旧使用着统一的货币和遵守着统一的政令法令。国共之间军事上的磨擦冲突也仍可通过正常途径反映或协商。因此蒋之命令或要求,一般总还具有一定的约束力。事变之后,国民政府断绝对中共军队的一切供给与补充,切断了自己与中共军队的一切关系,结果反使自己威信扫地。中共政权与军队从此断绝与国民政府之间的一切上下级关系,自设银行,自发货币,自定法规法令,自行其事,完全脱离国民政府而自行存在,蒋也失去一切命令之权。从此调和两党关系之困难,也就可想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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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杨奎松
编辑:
刘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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