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提示:当然,大多数解囊相助者并不存满汉成见,此处不过是想说明惠兴事迹更容易在北京引起感动的社会基因。并非无人意识到其间的民族隔阂,只是北方的舆论界更愿意将助款兴学作为调和矛盾的手段加以提倡。
本文摘编自《现代中国》第一辑 《晚清女学中的满汉矛盾——惠兴自杀事件解》 作者:夏晓红 出版:湖北教育出版社
1905年岁暮,中国有位女志士在国内自杀,事件震动全国,余波经久不息。满族女性惠兴因办女学款绌,12月21日于杭州家中服毒,遗书当道请拨常年经费。表面看来,她是为教育问题殉身,实则内中大有深意。
细读惠兴留与学生的遗书,对其间含蓄的话外音便可心领神会:
众学生鉴:愚为首创之人,并非容易。自知力薄无能,初意在鼓动能事之人,如三太太,凤老太太,柏、哲二位少奶奶,以热心创此义务。谁知这几位,都厌我好事。唉!我并非好事,实现在时势,正是变法改良的时候。你们看汉人创兴学务,再过几年,就与此时不同了。你们不相信,自己想想,五六年前是怎样,这两年是怎样啊!我今以死,替你们求领常年经费,使你们常常在一处上学。……你们不必哭我,只要听我一言,以后好好事奉先生,听先生教训,总有益于身的。与外人争气,不要与同部人争意气,被外人笑话。话长心苦,不尽所言。十一月二十三。
惠兴也领悟到“变法改良”为时代潮流,满族如不思变革,绝无前途。这一民族焦虑在与“汉人创兴学务”,知识日开、民气日涨的对比中,更加强化。“再过几年,就与此时不同了”的隐语,也是意有所指。
耐人寻味的是,惠兴死后,南北学界、报界反应之不同。《申报》虽在惠兴自杀后九天即作了迅速报导,且颇翔实,接下来却是一片沉寂。将近三个月后,该报终于出现了一则来自京师的短讯,叙述北京各界对惠兴之死的反响,可又将其名错成“蕙馨”。
同在上海的《东方杂志》也沿袭了这一错误,关于惠兴自杀的专稿竟以〈惠馨女士殉学记〉名篇,而其时距惠兴去世已历半年。此一报一刊本踞江南新闻界首座,偏偏在有关惠兴寥若晨星的文稿中,连基本事实尚有出入,由此亦可见南方士绅、教育界对其死事的冷漠程度。
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满清政权的统治中心北京及其周边地区。惠兴殁后,得知消息的《北京女报》主人张筠芗很快即在陶然亭为之开会追悼12;紧接着,2月2日,在北京淑范女学校又举行了盛大而隆重的追悼大会,参加者达四五百人。按照《顺天时报》记者的说法:“统计先后到会的,除本女学校学生,和各女学堂学生,并众女宾外,所有各男学堂学生,及学堂教员,报社记者,一切维新志士,凡知道这开会事的,九门内外,无论东城西城南城北城,不分远近,都一律亲身到场。”13因此,这次集会也可以说是北京新学界的一次大聚会。
惠兴的生平事迹也很快成为各报关注的热点。《顺天时报》1906年2月8日刊出了该报白话记者杨廷书(志伊)演述的〈补记杭州贞文女学校校长惠兴女杰历史〉,推许惠兴为“中国六千年来女界第一伟人”。《大公报》则先于3月14日发表了浙江武备学堂总办三多的〈记惠兴女杰为学殉身事〉,7月19日又载录了满族着名文人、内阁中书金梁的〈拟请代奏为惠兴女士请旌摺稿〉。作传者无一例外,均将最高的赞美词献给了惠兴。而经过京、津各报白话、古文乃至骈体文的反覆宣说,惠兴的义烈行事遂在北方广为人知。
不只是报界与学界闻风而动,为感动大众,捐款助学,戏曲界实际扮演了更重要的角色。1906年3月13日的《大公报》已预告:“都下鞠部代表因浙杭惠兴女士之问题,大动感情,禀请官府,定于三月初五、初八、十二计三日内,在湖广会馆演戏,所收戏价,悉数汇寄杭州贞文女学校,以资经费。”记者不禁赞叹伶人“热心学界,一至于此,庶可为士大夫之向导乎”14。其中,北京玉成班班主、京戏名演员田际云(艺名“想九霄”)表现尤为出色。他不仅与《北京女报》实际主持人、主笔张毓书(展云)共同发起创办了“妇女匡学会”,而且将惠兴事迹直接搬上了舞台。上述三天的演出活动,便是妇女匡学会的第一次正式亮相。1906年4月1日、2日,由其担任主角的《惠兴女士传》也首次在福寿堂开演,每次先有演说员对众演说。以后,此戏又移至广德楼上演。5月26日开戏之前,也安排了三位志士讲演,内中张展云演说的题目即是“惠兴女士全传”。
这种演戏加演说的方式,因鼓动性强,在当年颇能产生感发观众的效力。5月27日的戏园中便出现了“忽闻哭声起于南楼之下”,且“大号不止,警兵闻知,即前去劝解,方始停哭”的一幕。而“细询原由,实因观剧触发感情之故”。于是有人评论说:“北京戏园二百余年,此乃感动之第一声也。”16由于受到欢迎,反响强烈,天津天仙茶园老板赵广顺也专程赴京,“特约田际云将所有演《惠兴女士》原戏角色至津演唱”,“并请学界诸公入座观剧”。该戏8月28至29日在天津连演两天,亦大获成功。
为配合此戏在广德楼的上演,1906年5月27日,《顺天时报》又专门发表〈请再看重演《惠兴女士传》文明新戏〉的文章,为之大造声势。此后,远在沈阳的《盛京时报》刊文提倡戏曲改良,也以田际云编演的新剧为典范18:所有戏班班主,须延聘通人,择古今事迹之有益人心、足开民智者,编为新词,如北京《惠兴女士》之类。藉行乐以教化愚蒙,用补学堂之缺陷,于世道人心,当不无裨益也。
在舆论界的一致叫好声中,田际云也再接再励,趁惠兴的后任贵林来京之际,于1907年5月8日再次在广德楼搬演全本《惠兴女士传》。演出完毕,贵林发表演讲,主要是汇报该校现在的经办情况,并衷心感谢北京各界的大力提倡与热心资助。从其列举的数字可清楚看到,妇女匡学会的捐款实为其中的最大项,总计纹银2,500余两,折合现洋为3,600余元。如果再加上北京《中华报》主笔杭慎修(辛斋)等人代收的905元及金梁(锡侯)代收的小笔捐款,来自北京的捐助已远远超过了该校去年在当地得到的公私款项总和1,700余元19。因此,也可以说,北京的资助是该校得以生存下去的坚实保障,而田际云毫无疑问当列首功。
这里,应该引用《大公报》记者的一段话了。在追溯惠兴之死的意义与表彰北京伶界的仗义时,作者连续使用了几个“呜呼”,以表达心中郁积的感慨。与北京伶人“悯女杰之殉身,慨学界之寡助,大动感情,担任义务”相比,留给江南的感言则是:“呜呼!江浙为财赋之区,以区区之女学,竟不能成立,致令惠兴女杰愤懑忧伤,牺牲性命,以身殉学,以冀人之一悟,闻之兴起。”由此而逼出如下的责难:“岂其长江流域之士夫,不若大河流域之俳优欤?”问题提得很有意思,回答却不见得精彩。将江南绅学对惠兴的普遍冷淡归因为“乡间之子,见闻之孤陋,意识之狭隘”,无论如何总说不过去,杭州其他几所民办女校的健在便是证明。或许是英敛之的满族背景,使他不愿正视其间深藏的满汉矛盾。
不过,惠兴死事在北地与南方形成的巨大反差,倒确实表明清兵入关后征服江南的残酷杀伐,在汉人心里留下的阴影始终未能消除,于是,江南自然地成为晚清中国民族主义思想的根据地。而以吴三桂为引导的清军,则是以为明朝复仇、剿灭李自成大顺军的形式和平地进入北京,这也使得满汉矛盾在北方相对和缓。由地域差别所显示的民族歧见,在刊于《苏报》的如下一段话中表现得十分清楚:
中国者,世界上之黑暗区也;北京者,黑暗区中之黑暗地狱也。……举全国之汉人,皆为满洲游牧之奴隶,而直隶人尤为满洲游牧之直接奴隶。北京为满洲游牧之巢穴,则北京汉人之奴隶性更可察矣。
假如剔除其间的贬斥意味,贞文女学校在北京获得的同情,确实隐含着此一民族背景。
目前所知两笔数额最大的私人捐款,即均出自旗人。时任盛京将军的赵尔巽属汉军正蓝旗,其夫人向妇女匡学会认捐二百两22。出资最多的则推满洲贵族妇女慧仙。慧仙母家姓额者特氏,她与丈夫承厚原有共同开办学堂之志,偏偏承厚于1905年冬病故。“额者特氏,深痛无人帮助兴学,哀恸的了不得。恰巧又听得,杭州惠兴女杰,因为创办女学,款项不足,情急自殉,作为尸谏。额者特氏得了这个信息,愈加触动感情,哀感病发,日重一日。自知病势难愈,便向家中人,留下遗言,把所有家产,统通变卖,作为各学堂的经费。”其中便有“捐助杭州惠兴女杰创办贞文女学堂银五百两”23。就此一段叙述,也透出“物伤其类”的意味。
当然,大多数解囊相助者并不存满汉成见,此处不过是想说明惠兴事迹更容易在北京引起感动的社会基因。并非无人意识到其间的民族隔阂,只是北方的舆论界更愿意将助款兴学作为调和矛盾的手段加以提倡。《顺天时报》于淑范女学校追悼会后,2月9日又刊载了〈申论学界报界开会追悼惠兴女杰为调和满汉界限助动力〉的专论,文章首先肯定:“现今中国社会第一大问题,是满汉分界。”而作者“所最愿赞成、最表同情的原旨是可以调和满汉的界限,可以融化满汉的成见,可以销除满汉的障碍,可以互结满汉的团体”。在他看来,为惠兴女士开追悼会,便可以发生这样的大功用:
知有惠兴女杰,不知有满汉;争拜惠兴女杰,不暇分满汉;追悼惠兴女杰为兴学死,便蓬蓬勃勃发起合群的思想;追悼惠兴女杰为爱国死,便炎炎烈烈发起保种的热诚。意在合群,满汉是大群,还分甚么满和汉呀?意在保种,满汉是同种,还分甚么满和汉呀?群越大,势越厚,志士且要合东亚大群,还分甚么满和汉呀?种越强,力越厚,志士且要保全亚同种,还分甚么满和汉呀?所以这样说来,学界报界开会追悼惠兴女杰,实在是调和满汉界限的大助动力。
不能说作者以纪念惠兴为满汉关系润滑油的希望完全落空,但其效力毕竟有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