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肥李的“痞子腔”,是他自己透露的。就在1896年的贤良寺里,吴永记录了他经常和客人讲的一段旧话,几乎承认他的外交手段,就是和外国人胡搅蛮缠,用他的话,就是打“痞子腔”。当年曾国藩处理“天津教案”,斩了20个闹事民众,抵偿了20个被杀的外国领事、传教士和商人的性命,派了当事人崇厚到法国道歉。朝廷内外一片非议,大骂“卖国”,北洋鼎沸,连湖广会馆里他的题匾也被砸了。清廷不得已调他下南洋。由李鸿章北上,接任直隶总督、北洋大臣,掌管外交。交接之日,师徒俩的对话非常精彩,可以抄录来作为李鸿章平生个性和外交思想的印证:曾国藩:“少荃,你现在到了此地,是外交第一冲要的关键。我今国势削弱,外人方协以谋我。小有错误,即贻害大局。你与洋人交涉,有何主意呢?”
李鸿章:“门生只是为此,特来求教。”
曾国藩:“你既来此,当然必有主意,且先说与我听。”
李鸿章:“门生也没有打什么主意。我想,与洋人交涉,不管什么,我只同他打痞子腔(‘痞子腔’盖皖中土语,即油腔滑调之意)。”
曾国藩以五指捋须,良久不语,徐徐开口说:“呵,痞子腔,痞子腔,我不懂如何打法,你试打与我听听?”
李鸿章急忙改口:“门生信口胡说,错了,还求老师指教。”
曾国藩捋须不已,久久才说:“依我看来,还是用一个‘诚’字。诚能动物,我想洋人亦同此人情。圣人言‘忠信可行于蛮貃’,这断不会有错的。我现在既没有实在力量,尽你如何虚强造作,他是看得明明白白,都是不中用的。不如老老实实,推诚相见,与他平情说理,虽不能占到便宜,也或不至于吃亏。无论如何,我的信用身份,总是站得住的。脚踏实地,蹉跌亦不至过远,想来比‘痞子腔’总靠得住一点。”
李鸿章口口声声地表示:“我是要传他(曾国藩)衣钵的。”表示他不会像左宗棠那样叛出师门,另立山头。其实,李鸿章和曾国藩完全是两种德性,两副脾气。比如说,对于像“汉奸”、“卖国贼”这样的骂名,曾国藩本着一个“诚” 字,诚惶诚恐,很难承受。“天津教案”后,曾国藩被人痛骂,“外惭清议,内疚神明”,郁郁寡欢了一年多,死了。相反,李鸿章顶了三十多年的“卖国贼”骂名,仍然我行我素,没心没肺地活着。曾国藩曾经说他的用人之道,说用人要防“二气”,一种是湖南人的“土气”,另一种江浙人的“官气”。李鸿章这个人,既不是“土气”,也不是“官气”,他这个合肥人是“痞子气”。
历史表现为个人恩怨,但又不能归结为个人恩怨。李鸿章的敷衍粉饰,就在于他每每把“同光中兴”的失败,都归结为朝廷中央的政敌们滥施恩怨。他们把湘、淮军督抚们在各地举行的“洋务运动”的艰难曲折,都归结为朝内保守势力的阻挠,这是曾、李一派人物的惯常说法,是他们集团内部的共识。曾国藩曾有一通《复李中堂》,其中说:“自宋以来,君子好痛诋和局,而轻言战争,至今清议未改此态。有识者虽知战不可恃,然不敢一意主和。”书中提到的“君子”,就是指在朝中都察院“清议”的御使大夫们,“主战”派的首领就是翁同龢。他们总是催促说,“练兵”几十年的湘淮新军应该上阵“试枪”了。湘淮军将领们则保守实力,不愿开战。对于这一点,李鸿章说得很清楚,中央这样做,是针对李鸿章尾大不掉的权力。为了约束湘淮军的军权,中央时时掣肘。李鸿章在《与郭嵩焘书》,暗叹苦襟地说:“都中群议,无能谋及远大,但以内轻外重为患,欲收将帅疆吏之权。”
曾国藩、李鸿章都简单地认为“言官”们只读书,不做事,不懂“洋务”,专门与他作对,使他们的“同光中兴”毁于一旦。把“洋务运动”的失败,归结为“保守派”的顽固,这样的说法,为很多人接受,其实似是而非。最不能解释的就是翁同龢、张之洞、张謇等人的洋务主张和实践一点都不逊色。“洋务派” 的首领们虽然求“变”,但都没有很好地想过,中国的制度出了大问题。
1864年,李鸿章给总理衙门的信中说:“中国文武制度,事事远出西人之上,独火器万不能及。”领了淮军以后,他换成了一副兵坯头脑,眼睛里除了枪炮,就是弹药。三十年过后,到了1896年,他基本上还是这种想法。中国的前途,是否有一条从制度上根本改革的道路,他们湘淮军集团和宫廷内部各个集团的矛盾症结在哪里,他没有仔细考虑过,也不作此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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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李天纲
编辑:
梁昌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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