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无湘(淮)不成军”的现实看,剿灭“太平天国”以后,清王朝的依靠力量已经从满人八旗贵族阶层,全面转移到汉人地方士绅群体。大量汉族官员充作封疆大吏,更有像曾国藩、李鸿章这样的“功臣”进入中央决策层。军事上更是不得已地将防务大权向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的湘、淮军拱手相让。西太后和光绪皇帝,“孤儿寡母”,几乎全是靠宫内外的一大群汉族官员士绅维持。问政于汉人,这固然是扩大了清朝的统治基础,但也是清朝满族人最放心不下的一个心病。乾隆以后已经渐渐消弭的满汉矛盾,在光绪年间又以非常微妙的方式潜滋暗长起来。满朝文武,除了大群的江南读书人之外,又出现了越来越多的湖南、安徽将军。北方的满族将军们,对南方的“洋务”一窍不通,颟顸懵懂。有些守在东三省看管清朝龙兴之地的满洲将军,居然不知道南方在同治年曾经被汉人颠覆,这些人怎能依靠。现在,最高阶层的满族统治者需要担心,汉族大员们会不会有朝一日合起劲来推翻满清,建立自己的王朝。这一点并非多虑。如果湖南人的“湘军”,加上安徽人的“淮军”,已经占据了江南各项税赋,再联络朝内外的官员,齐心协力,并且敢于放胆一搏的话,清朝就完了。
改朝换代,汉族人当皇帝,这个话题,湘、淮军大营里也不是没有议论过。《清代野史》记载“彭玉麟有革命思想”。当时曾国藩手下悍将,衡阳彭玉麟攻克安徽,大江南北都在湘军麾下。他列队江边,迎接曾大帅沿江东下。船未靠岸,就差仆人递上一封无头无尾的密信,内只十二字:“东南半壁无主,老师岂有意乎?”据说当时曾国藩说的是:“不成话,不成话,雪琴还如此试我。可恶!可恶!”把信撕碎了,团起来,吞咽了下肚。湖南人劝曾国藩当皇帝,不止一人。湖南文人王闿运撰写《湘军志》,得罪湘军,当初他和湘军统领曾国藩谊兼师友。一日在大营中,两人隔案对谈,王闿运曾劝曾国藩自己当皇帝。据传曾国藩当时顾左右而言他,而帐中人事后在曾国藩积尘的案桌上,发现用手指写满了“妄”字。曾国藩大约真的是不敢称帝,但他的手下和身边,有这种声音,终究传到了北京。1864年以后的西太后,确实有理由害怕在那群粗朴冲动的湖南人中,或者另一群因为军功而虚骄起来的安徽人中,新出一个洪秀全。
曾国藩从湘军中分兵,在上海建立淮军,树立安徽人李鸿章的威信,就有减轻西太后对他猜忌的意思。后来翁同龢的“清流党”支持左宗棠的“塞防”,对抗李鸿章的“海防”,也有分化湘淮军的意思。清朝的湘、淮军将领“拥兵自重”的局势,连外国人也看得清楚。在上海,“洋枪队”的将领,美国人华尔 (Frederick Ward),也曾在军帐中劝过李鸿章。劝说清朝已经无可救药,他自告奋勇去外国招兵买马,联络各国的外交支持,扩充“洋枪队”,请李鸿章当皇帝。梁启超的《李鸿章传》:“戈登曰:中国今日如此情形,终不可以立于往后之世界。除非君自取之,握全权以大加整顿耳。君如有意,仆当执鞭效犬马之劳。鸿章瞿然改容,舌矫而不能言。”戈登劝李鸿章当华盛顿,自己想当那个参加美国独立战争的法国人拉法耶特。但是,李鸿章也是用他的“痞子腔”,打哈哈地拒绝了。确实,1864年前后,清朝岌岌可危,充满了“改朝换代”可能性,要是曾、左、李联手抗旨的话,他们是可以取清朝而代之的。
曾、左、李忠心拥戴清朝,对此,西太后虽然常常感激涕零,但内心却不得不防他们。提防之策就是起用满人,进入要津。西太后任用自己的亲信恭亲王奕訢主持总理衙门就是第一策。“鬼子六”奕訢受到满贵们的妒忌,但满人中如此公之能够任事的却绝无仅有。无奈,西太后就只能在汉人之中玩平衡。利用翁同龢等“言官”、“词臣”,组成的“清流党”,不断地参奏、弹劾地方大员,在中央牵制湘、淮军封疆大吏的行动。分化曾、左、李,利用“海防”、“塞防”之争,拉拢湘、淮军旧将,效忠于西太后个人。种种伎俩,无所不用其极,这就是曾国藩、李鸿章在“洋务”活动中束手束脚,不能放手大干的主要原因。
“翁李之隙”开始表现为“清流党”和“洋务派”的矛盾,几十年里,为了各种大小事务,两派常常是对着干。在甲午战争的时候,翁同龢和光绪皇帝组成“帝党”,主战。李鸿章和西太后主和,人称“后党”。各种错综复杂的矛盾关系,使得任何变革现实的措施,都遇到很大的麻烦。高喊“同光中兴”、“振兴中华”的口号时,他们都没有分歧,可是对于具体的项目、账目、人事和外事,争得不可开交。内廷说是,外朝说非;外朝说是,内廷说非,完全是历朝历代的“党争”形势。以至李鸿章在《与友人书》:“清议之祸,与明季同出一辙,果孰为之耶?”情况确实和明朝万历、天启、崇祯年的“党争”非常相似。李鸿章的“名相功业”不如伊藤博文,中国的变法、维新,始终不顺,原因就在于清朝不正常的政治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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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李天纲
编辑:
梁昌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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