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评价李鸿章
从同治三年(公元1864年)“太平天国”被剿灭,到光绪二十年(公元1894年)“甲午战争”失败,清朝有30年的相对稳定时期。这个王朝看上去还能维持,局部地区和某些方面还有些新气象,史称“同光中兴”。他在同光之际日益尖锐起来的满汉矛盾中,一直维护着清朝。1896年,“中兴”大业已经湮灭,息影家中的李鸿章还想帮着满清接续香火,却忽然被抛出政治权力的中心,权势全无。“四十年来,中国大事,几无一不与李鸿章有关系。”(梁启超语)从一个人能够看到一个民族的四十年,这样的人物,后人们无论如何也是应该重视,不能忘记的。遗憾的是,对于李鸿章至今并没有一个比较公正的评价。
中国近代史的研究,关系到李鸿章的地方很多。历史学家有评判特权,而学者们本能地喜欢用评价的态度做学术研究。更通常的是,学者往往会把自己的研究对象不分主客地与自己的好恶混在一起,把当时人们的纠纷和后来人们的意识形态纠缠在一起,结果越研究越糊涂。“汉奸”、“卖国贼”是当时“清流党”和“帝党”的谤议。后世学者又用民族主义理论,编织了一顶“反动派”的帽子;20世纪中国改革开放以后,“改革家”的桂冠又渐渐地戴回李鸿章的头上。其实,政治人物的评价是不能脱离政治环境的,政治人物的个人品行,个人恩怨,只要无关大局,是相对次要的。比如我们可以津津乐道地说:“曾国藩是伪君子,李鸿章是真小人。”但这种品评对我们理解晚清历史,并无太大的帮助。要探究清朝历史误入歧途的根源,还是要回到那个环境中。
一定要评价,还是梁启超的评价比较中肯。1901年11月7日,李鸿章去世。12月26日,梁启超草就了一部《李鸿章传》,他说李鸿章是:“知有兵事而不知有民政;知有外交而不知有内治;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国民。日责人昧于大局,而己于大局先自不明;日责人畛域难化,故习难除,而己之畛域故习,以视彼等。犹不过五十步与百步也。……吾故曰:李之受病,在不学无术。故曰:为时势所造之英雄,非造时势之英雄也。”李鸿章既以“洋务”与西太后、光绪皇帝、翁同龢师傅,以及众多分分合合的“言官”、“词臣”们周旋,同时他自己也是被满清王朝玩弄于股掌之上。梁启超说:“吾敬李鸿章之才,吾惜李鸿章之识,吾悲李鸿章之遇。”
同光之际的问题,不是李鸿章才干不堪大任,也不是李鸿章私心有所贪得。而是同治以后纷乱的政治格局不同于对岸上下一心,“尊王攘夷”的日本。在表面各种舆论集团的背后,隐藏着深刻的满汉矛盾,西太后对“曾湘李淮”的拉拢和猜疑,注定了中国的现代化事业只能以艰难地进一步,轻易地退两步的节拍前前后后。
1896年底,李鸿章要退出政坛的消息,在国际社会不胫而走,最失望的莫过于美国人。刚刚3个月前,李鸿章作为美国历史上接待的最高规格的中国贵宾,受到了极其隆重的接待。他们称之为“李中堂”,连带的头衔还有“清国总理”、“外务大臣”、“北洋大臣”和“直隶总督”。为人臣子,李鸿章已经做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美国人想当然地把这样的权势者当作中国的脊梁,美国的朋友,今后谈判的对手,指望他能够成为美中关系的推动者。不惜赞美之词的美国人,还在《纽约时报》上给了李鸿章好几顶封号:“军事家”、“政治家”、“金融家”和“外交家”。这样的评价,其实是掺了水分的评价。这不是单给政治家个人的,而是给清朝加油,给中国打气。
李鸿章死在1901年,死在“义和团”之后北京的愁云惨雾中。拖着79岁的老病之躯,四方奔走,八方哀求。9月7日签订了《辛丑条约》;17日把八国联军送出城;10月6日把逃到西安的慈禧太后迎回宫;11月17日,他就撒手人寰了。中国近代史上的一代枭雄——李鸿章在北京死了。李鸿章的身子死在辛丑年,他的事业却早在甲午年就死了。1895年,李鸿章的“中兴梦”、“强国魂”,就已经在“黄海之战”中灰飞烟灭了。余下的几年,洋务干将一个个凋零,朝政一点点起色都没有。
辛丑时,李鸿章出山谈判,和老“清流”张之洞共担危局。他已经没有力气和他的老政敌争论了,遇到分歧,他只息事宁人地说:“香涛(张之洞)作官数十年,犹是书生之见耳。”张之洞还是不依不饶,反唇相讥地说:“少荃(李鸿章)议和二三次,遂以前辈自居乎?”这两句对话,随口说来,反成绝对,是非常工整的“对子”,清末社会传为佳话。今天看来,时至1896年,清朝“自强”无门,跌入深渊;无奈而战,战而不胜,最后只能“议和”,这场四十年的大结局,全社会要负责任。把全部责任都推由李鸿章来承担,骂他是“汉奸”、“卖国贼”、“投降派”,别人都没有份,卸掉了自己的责任,这种评价,确实是太过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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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李天纲
编辑:
梁昌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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