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德强以及他的“人间天堂”

文丨特约评论员羽戈

恕我后知后觉，听说韩德强先生赴河北定兴县创办正道农场，已经是2014年的事。忘记了在哪里，读到他的一篇演讲，主题大概为“我们为什么来到正道农场”，应是针对新生的精神洗礼。当时第一反应，唯有狐疑。照我这样的农家子弟看来，办农场就是办农场，种庄稼就是种庄稼，绝不可能从一粒麦子身上发掘出三纲五常，从一块红薯体内发掘出内圣外王，企图给土地和庄稼进行精神加持，不是傻子就是骗子。

所以当韩德强说：“……我们就要来办这个农场，我们要来探讨，社会该怎么办，国家该怎么办，个人该怎么办，我们在这样一个社会里面，我们怎么安身立命。”那一瞬间，我好像回到了五十年前。

不过，我还是愿以最大的善意观测韩德强的乌托邦实验。毕竟，他做到了知行合一，怎么想便怎么说，怎么说便怎么做。如果国人都有他这样的政治觉悟，譬如甲主义的信徒，集资圈一块土地，闭门建设所信仰的主义，乙理论的拥趸，集资圈一块土地，闭门建设所信仰的理论……成功者横行江湖，失败者退隐山野，那该多好。

如今，正道农场不幸迎来了停办的厄运，起因是正道农场内的正道学堂没有教育审批文件，被勒令停办。“学堂是正道农场的灵魂”，“失魂落魄，农场不就成了行尸走肉？”“正道农场创办之初，我们就不单是为了搞好有机农业的。我们希望能种好三块田，种好农田，搞好有机农业；养好丹田，探索中医奥秘；育好心田，培养一身正气的新人。这三块田，以育心田最难，最重要，引起的争议也最多。停办了学堂，农场还有多少意义？”鉴于此，正道农场宣布于2016年底以前停办，韩德强和他的信徒将撤离河北。

这能不能宣告正道农场的实验失败呢？倘以结果而论，的确失败了。《正道农场停办预告》把矛头对准了视正道农场为“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的“某些人”，这些人到底是谁？区区一份教育审批文件，就能击倒“所承载的正道思想走在世界的前沿，将以席卷之势改变整个世界”的正道农场么？

正道农场自2013年4月18日诞生以来，便一直处于巨大争议之中。韩德强原属左翼阵营，右派自然敌视他；办正道农场之时，他从左翼阵营叛出，公开分道扬镳，左派同样批判他。不过相比这两派，最危险的敌人恰恰出自其内部。对正道农场最真切的曝光与最尖锐的批评，皆是从农场出走的学生。而且，“从农场走出来（的）同学越来越多”，每走一人，便给予正道农场一记重拳。

譬如那篇流传甚广的《正道农场情况说明》。作者自称追随韩德强六年，不仅深入学习其思想，而且亲身参与“以正道农场为基础的‘大同世界’的实践”，不仅自己追随，还拉上了表妹白琼丽、对象赵雪娇及社团同学，以及母亲和妹妹，用作者的话讲，几乎压上了身家性命，结果令他大失所望，痛心疾首。

从作者的反思来看，并未彻底挣脱韩德强的精神束缚，所使用的话语和逻辑，依然残存韩氏遗风。不过，作者终究意识到了韩德强的根本问题之所在，即漠视人性、漠视常识。如其所言，以“改造中国与世界、解放全人类，改写人类社会五千年弱肉强食的游戏规则”为理想的韩德强，给学生提出的修炼标准是：1，放下学历、放下专业；2，放下父母；3，放下感情；4，放下生死。除了第一条，后面三点，皆悬格过高，难以落实，故而这位学生最后“谏言农场”：不可挑战人伦常情。其情可悯，其言可哀。

韩德强为什么会提出如此崇高的标准呢，这大抵源自其崇高的理想，与对自己的预判。《正道农场情况说明》有一节叫“韩德强老师究竟有多高”，称“按照我们学习的说法，韩德强老师超越孔子、超越释迦牟尼佛、超越毛主席”“老师感觉他如玉皇大帝般站在太空俯瞰整个地球”。结合报道来看，可知其言不虚：

“2016年11月9日……唐纳德•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千里之外的正道农场，韩德强听闻消息激动不已，他在当天给农场学生的一次讲座中提到，特朗普的当选意味着美帝国和西方话语霸权的终结。韩德强在没有暖气的教室穿着正道农场logo的冲锋衣，他说特朗普的当选在他意料之中，‘我们这个小小农场在天上，一看就看得清清楚楚。’……讲座中，他已经为世界人民想好出路，‘出路在于建一个为人民服务中央集权的世界政府。’韩德强扫一眼面前的学生，两手往前一推，强调：‘这是唯一的出路，我们之前的五千年历史都是鬼的世界。我们正在开启一个正道世界。我们不要地狱世界，我们要人间天堂。’”

如果说正道农场是韩德强所预期的“人间天堂”的雏形，那么他自己显然在扮演上帝的角色。他建构了新宗教，率先成为学生心中的神；学生随之得到圣化，认为自己是人，前来劝说他的母亲和哥哥都是鬼；母亲只能感慨：“儿子疯了……”

这一幕，我们是不是似曾相识？我们会不会想起荷尔德林的名言：“总是使一个国家变成人间地狱的东西，恰恰是人们试图将其变成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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