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给大山的女人”如何拯救自己

如果还有一些人明目张胆地奴役另一些人,并且被奴役者的驯服和善良受到表扬,那将是一个可怕的索多玛城。只要纵容这种情况继续存在,那么,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压迫郜艳敏的人。

在讨论“嫁给大山的女人”郜艳敏之前,我想谈谈另一个故事。

大概八九百年前吧,那时还是在宋徽宗宣和年间,宋江投诚的队伍里有一位引人瞩目的女将,她叫扈三娘。据说,她在宋江归顺朝廷后,曾随官军征讨辽国,立了不少功劳。

说起来,这位扈三娘的人生经历也挺值得唏嘘。她原本是大户人家的子女,被父亲视为掌上明珠,文才武略,江湖人称“一丈青”,还被许了一门不错的婚事。结果这时候,梁山宋江抢劫大户,扈三娘披甲出战,但最终寡不敌众,扈三娘的父兄和未婚夫都被杀死了,家破人亡,扈三娘也被抓了。

故事的结果大家都知道了。美貌的扈三娘被许配给了她的手下败将矮脚虎王英。《水浒传》没有过多记载,但我们知道,白富美的扈三娘从此与杀父仇人一起,过上了夫唱妇随的生活。

这样的故事,能讲一箩筐。像扈三娘这种改节事新夫、接受屈辱命运的,居然被小说树立为值得鼓励的行为。这说明,当时的朝廷,以及民间认知里,对温驯、奴性和屈从这些品质,有着很大的市场需求。

事实上,这种话语方式在民间也是根深蒂固的。我们最熟悉的牛郎织女,结合并不是源于爱情,而是织女下凡洗澡,被牛郎偷窥,并把衣服拿走了,事实上这就是强迫和诱拐。古代这对女人来说可是屈辱得要自杀的。身为天仙的织女迫于无奈,只好嫁给牛郎,过上了苦日子。这个故事结构,跟今天的拐卖妇女的情节是完全暗合的——无处可逃的女性被诱拐,最终在父母的帮助下逃离,只是留下一双子女不能带走。但这个民间传说,却把牛郎塑造成一个痴情形象,转身去声讨把她救走的人,荒唐至极。

在今天,反思这种奴化的规训,肯定是必要的。不过,或许我们还可以向前一步,一个被禁锢起来的女性,应该用什么方式拯救自己?很有可能,我们以为的扈三娘、织女如何不争气、如何甘心任人蹂躏,已经是她们在经过衡量与判断之后的选择了。

郜艳敏二十年前就被拐来,在反复的强奸和殴打中,她曾多次自杀、多次逃走,无一成功,还生下了孩子。此后,她获得信任,被允许回家,结果父母把她赶回“丈夫”身边。因为当地的文化程度就属她较高,她当上了老师。

在这个过程中,郜艳敏尽一切能力不断挣扎、不断反抗,但她努力的价值非常轻微,因为被拐卖的女性是用钱买来的,是一件物品和财产,唯独不是“人”。

郜艳敏命运的转折,是发生在某个媒体采访到她之后。自此,“被拐女用爱心献身当地教育”的奇葩命运,吸引了无数媒体。她被当选为2006年度感动河北人物,还成为当年网友们评选的“中国最美的六个女人”;2007年她的事迹被改编成电影《嫁给大山的女人》。相当长的时间里,接受采访、去各省市电视台做节目是郜艳敏教学间隙中的重要内容。

郜艳敏出名了。但是,在长达七八年的时间里,她,郜艳敏,作为一个被拐卖的女性,一个名人,几乎为全国所知,仍然走不出这个村。

我们无权责怪郜艳敏是“斯德哥尔摩症患者”,她已经竭尽所能、逃跑、以死相抗、向父母求助、向社会求助,并且调动了远远超乎她能量的社会关注,都无法逃离。她所在的社会里,包括父母亲人,各路媒体,都在给罪行和暴行合理化,劝她归化,并斩断了所有她可能逃离暴行的路径。到最后,她惟一的亲人就是施暴者,生死也系于施暴者,心理怎么可能不异化?

而与此同时,她却发现,顺从暴徒及其同谋,能获得片刻安宁:丈夫开始不敢打她了,同村人叫她老师,把她当作人类来看待了。在这种理性选择之下,她开始事事为施暴者着想,以施暴者的利益为己任,很难说不是一个合理的行为推理。

可以想见,扈三娘当真这么爽快地顺从杀父仇人,带着笑容入洞房吗?不见得。只不过稍有反抗就会被人一刀两段;织女当真就与牛郎卿卿我我、恩恩爱爱吗?不见得。只不过一介弱女子迫于流氓行径无可逃脱。可老百姓不喜欢这种抗争的故事,他们早就被各种现实所教训过,反抗强权就是自取灭亡。所以,他们心目中常认为,只要屈从于强权和暴行,就能过得平安,聪明的女人没有理由找死啊。来,听话就给你一朵大红花。

所以,我们就可以看到中国人“像青花瓷一样举世无双的忍耐力”(林语堂语)是怎么训练出来的。吃最大的苦,受最大的凌辱,接受了,熬过去了,你就可以得到旌表了:这是中国的弱势者自我拯救的方式。

也就在今天,有媒体发表了一篇文章《一个被买卖女性的伟大逆袭》(姚遥),里面谈的是一位黑人超模华莉丝·迪里自我救赎的故事。她生活在索马里,四岁就被强奸,五岁被行割礼,她长大成人后,终于逃离那块土地,到了美国,并成为世界知名的超模。在若干年后,她又毅然中断自己如日中天的超模事业,全身投入反割礼运动,成为联合国大使,写自传讲割礼,成立多个慈善团体,唤起世界关注索马里女童的苦难,为同胞筹款建学校建医院。2010年,华莉丝·迪里当选福布斯30位全球女性典范之一;也就在同一年,郜艳敏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作者姚遥在文章中写道:“被世界踩在了脚底的华莉丝·迪里,因为抗争,成为世界主流的女性典范。而被世界踩在了脚底的郜艳敏,被迫屈服,成为中国主流的女性典范。”

这确实是一个意味深长的对比。我承认,在古代的社会组织方式里,想要逃离这种价值观的侵害是很难的;然而今天的现代社会,人与人是平等的,如果还有一些人明目张胆地奴役另一些人,并且被奴役者的驯服和善良受到表扬,那将是一个可怕的索多玛城。只要纵容这种情况继续存在,那么,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压迫郜艳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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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侯虹斌

侯虹斌

历史小说作者,专栏作家,媒体从业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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