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首写中餐的诗咋引发美国舆论战

任何言辞和文字的背后,都呈现着言说者和写作者的人生观、价值观和世界观。

4月4日,最新一期的《纽约客》(The New Yorker)刊登了诗人特里林(Calvin Trillin)一首小诗,不过两个段落,28行。诗歌发表后,不仅作者没有想到,就连《纽约客》杂志的编辑也不会想到,这首题为《他们的省份怎么没完没了?》(Have They Run Out of Provinces Yet?)的诗歌,会在美国掀起一场事关中国饮食、中国文化进而上升到种族歧视的大争论。

美国的很多亚裔人士特别是华裔学者、作家纷纷撰文发表评论,对此提出批评,并对作者以及《纽约客》发表这样的诗歌表达不满。美国主流媒体对此非常关注,《纽约时报》和《华盛顿邮报》均在美国时间4月7日对此加以报道。

那么,这位诗人究竟写了什么?众人批评的焦点集中在哪里?有哪些值得我们关注的地方?

一首描写中国饮食多元化的小诗?

从诗歌的主题来看,这是一首描写中国饮食多元化的小诗,但其出发点.似乎是在调侃中国的饮食过于多元化了,而且全都来自不同的省份,而这样来自不同省份的餐饮好像没完没了,搞得美国人无所适从,不知道该怎样去理解与接受。从艺术手法上看,应该说这不是很严肃的文学作品,作者不过是用口语化的言辞和表达方式,来表达个人对中国美食的一种想法,虽然也押韵,但并不特别讲究韵律。该诗发表在《纽约客》杂志的饮食和旅游栏目。从这些因素来看,该诗调侃的成分似乎居多。

然而,由于该文发表于《纽约客》这样一份既严肃高雅,又在读者中具有极高声誉的刊物,自然就不会有人再把它当做是调侃来看待。或者说,即便作者自认为在调侃,那么,对于被调侃者来说,这种调侃就具有了无比强大的影响力,因而,也就不能再熟视无睹。

首先,我们来看看这首诗歌都写了些什么。作者在诗歌的起首说到:

他们的省份怎么没完没了?

如果他们还没完,我们就有理由烦恼。

很久以前,这里只有广东菜。

(很久以前,我们很容易欢乐开怀。)

接着,作者谈到了四川与川菜,上海与上海菜,湖南与湘菜以及福建等。接下来,诗人谈到了自己的担忧和恐惧:

瞧啊,每当一个新的省份出现,

它都令人紧张,也让我们心头胆寒的为之一颤:

难道每一个我们欢呼雀跃的新发现

都会显示出有一个省份在背后出现?

在很多亚裔和华裔读者看来,这首诗歌在表达这样的观点:怎样会有这么多种类的中餐?怎样会有这么多不同类型的中国人?为什么中餐不能还像过去一样,仅只有炒面和炒米就行了,这样作者就能以为自己可以轻而易举地掌握中餐了!一个民族及其餐饮怎么能如此繁杂、各异和多元?

调侃?歧视?

这首诗在4月4日周一刊出,到4月6日周三,开始在亚裔作家群的推特上广泛流传,并引得特别是华裔学者、作家及读者的强烈不满。从目前看,读者对该诗的批评大致有三方面的内容:

首先,艺术性较差。有人认为,这是一首很糟糕的诗歌,不过达到了小学六年级的水平而已。

其次,思想上带有东方主义的色彩。有媒体指出,作者在诗中不断指出中国众多的省份,不过是老调重弹强调中国人数众多,由此激起人们排外的恐惧心理。而且,其中还透露出了对中国文化的不屑一顾。

最后,观念上有种族歧视的嫌疑。有学者指出,这首诗歌从一开始就用二元对立的方式,就将“我们”和“他们”分开,而所谓的“他们”就是外国人,而所谓的“我们”不过是美国白人。而且,作者仿佛在强调的是,这些外国人的人数不断在激增,他们来自不同的省份,带来了不同的饮食,而我们这些美国白人则是固定的,来自的地方和饮食都是相对稳定的。期间所透露出的意识形态,在批评者看来,就是种族歧视。

面对批评,该诗的作者特里林不得不站出来做出解释。特里林是一位记者、幽默作家、饮食专栏作家、诗人、自传作家和小说家。他还是一位退伍军人,1935年12月出生的他,现在已经是80岁高龄。

特里林从1963年起,就开始为《纽约客》撰稿,迄今已经有半个多世纪了。他出版过小说、戏剧,但主要创作非虚构类作品(nonfiction),曾出版有《美国日记》(U.S. Journal,1971)和《美国故事》《(American Stories,1991)。到目前为止,已经出版有18部著作,其中有多部都登上畅销书榜单。他在这些较为严肃的作品写作之余,也撰写一些与饮食以及旅游有关的文章,后来也结集出版。

面对批评,特里林不得不在4月6日接受《卫报》(The Guardian)记者采访的一封邮件中为自己做出辩护。他说,自己的诗歌被别人误解(misinterpreted)了,其实,那是讽刺(satire),“不过是拿那些热衷美食的中产阶级开涮而已”,而且说,自己也曾经用过同样的方式写过同样的作品。他说,2003年,他写过一首《布里芝士配夏布利酒算怎么回事?》(What Happened to Brie and Chablis?),也是对西餐潮流开了个玩笑,但这并非侮辱法国人。

《纽约客》杂志也站出来为特里林背书。该刊传媒部主任拉埃比(Natalie Raabe)对记者说,这首诗的“意图”不过是“讽刺美食家文化”而已。

白人诗人没完没了?

特里林的解释和《纽约客》杂志的辩解,并没有能够平息批评者的不满和声音。虽然也有华裔学者认为对此不该做过多过分的解读,但华裔群体对特里林的批评仍然在进行中,有些批评很有见底和深度,值得关注。

小说家赛莱塞特·吴(Celeste Ng)从一开始就指出,人们不能拿“这是讽刺”来做思虑不周、行为失当或者发表了不该发表的作品的挡箭牌。吴也对《纽约客》提出了批评,说如果人们把这篇作品当“讽刺之作”,这也可以,但《纽约客》的编辑是否就应该站出来告诉大家,这篇诗歌其实并没有太大的艺术价值。

美国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分校英语系副教授提摩西·于(Timothy Yu)4月9日在《新共和》(New Republic)上发表题为《白种诗人想要的是没有中国人的中国文化》(White Poets Want Chinese Culture Without Chinese People)文章,对该诗做了深刻的解读,特别将该诗与美国历史上对于中国文化以及中国人的态度结合起立看待。

他认为,首先,特里林的诗其实与美国白人作家的传统一脉相承,即虽然夸赞了中国文化,但却忽视中国人的存在。身为华裔的于教授问到:在这首诗里,“他们”是谁?那只能是“中国人”和“华裔”了,因为他们来自“他们的”不同省份,还有“他们的”各自不同的饮食,然后就被带到了“我们的”餐桌上。那么,这里“我们”又是谁?那只能是“美国白人”!

其次,作者在诗中所列举的那些省份,也不过是美食的来源,而并非指人的来源。在这里,人们看到的中国是“一个没有中国人的中国”(a China without the Chinese)。再次,诗人使用的一些词汇和意向,包括“烦恼”、“胆寒”、“危险”等,以及“每当一个新的省份出现”等字眼,都在加深着人们对于中国人口众多所带来的“黄祸”的恐惧印象。

最后他说,虽然现在亚裔多多少少处于边缘地带,但在此次事件中,有这么多的亚裔读者和作家站出来发言,令人欣慰,而且,“我们的言辞还远不到没完没了的时候。”于教授的话掷地有声。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今年的4月,恰好是美国第20个全国诗歌月(National Poetry Month)。这是个诗人、学者、出版商等一起欢度诗歌的重大节日。而在这个时候,出现了这样一个事件,自然引起了各界诗人的广泛关注。而特里林的诗歌自然遭到了广大诗人的强烈批评。有诗人模拟特里林的诗歌,写出了“他们白人诗人怎么没完没了”(Have They Run Out of White Poets Yet?)的诗句以讽刺特里林。

面对种族问题,华裔在发声

通过这个事件,我们至少可以看到:第一,种族歧视依旧是美国社会中的重大问题,也是各界关心的重大问题。任何一个看似小小的事件,都会触动到社会公平的敏感神经,进而引发人们的集体关注与大讨论。而这样的讨论总是有助于社会达成共识,也有利于社会的进步。

第二,语言在任何时候都是个大问题。任何言辞和文字的背后,都呈现着言说者和写作者的人生观、价值观和世界观。对于公平正义等问题,任何语言中所体现出来的漫不经心与偏见歧视,人们都不能掉以轻心,更不能随意放过。

第三,华裔作为模范族裔,长期以来在美国不是处于“哑音”(不发声),就是处于“亚音”(声音弱小)的状态。

近年来,随着华裔群体的增加,人们也深刻意识到华裔乃至亚裔在美国长期所受到的不同程度的歧视,或者看不见的歧视的影响。比如,美国主流社会普遍认为,中国学生大都很内向、是只会考试的书呆子,缺乏创造力、领导力和冒险精神,因而在大学录取时会遭遇隐性的歧视政策。如果华裔不发声,不起来要求改变现状,那这样的状况就很难改变。现在,很多华裔积极表达自我,追求自身的权利,寻找自己在美国主人翁的地位。这对推动美国社会的公平正义,改变华裔形象具有重要的推动作用。

目前,这一诗歌引发的事件还在进行中。事态究竟还会向何处发展,我们还可以拭目以待。

附录:《他们的省份怎么没完没了?》一诗的翻译与原文:

【美】加尔文·特里林著,郭英剑译

他们的省份怎么没完没了?

如果他们还没完,我们就有理由烦恼。

很久以前,这里只有广东菜。

(很久以前,我们很容易欢乐开怀。)

但不久来自四川的食物来到我们面前,

让广东菜彻彻底底走出了人们视线。

川菜令我们引吭高歌,

可麻婆豆腐会烫伤了你的舌。

接着,当上海菜被端上

我们咕噜咕噜吃的包子里面居然还有汤。

然后是湖南,那可是毛出生的地方,

带来了颇具特色的饮食妙方。

我们还以为已经品尝了全部,而这时

一个新的省份——福建,却不期而至。

接下来所要表达的敬意变得言辞匮乏、难觅一词

因为对于那些食客来说,他们还没有品尝过维吾尔美食

还有那来自陕西的西安菜肴声名鹊起

还要加上其他省份——都已经多到举不胜举。

瞧啊,每当一个新的省份出现,

它都令人紧张,也让我们心头胆寒的为之一颤:

难道每一个我们欢呼雀跃的新发现

都会显示出有一个省份在背后出现?

所以我得承认,我们有时候真的十分怀念

那些只有炒面的日子,而不必心有忙乱,

因为我们从不曾直面这样的危险

遇到如此多的省份,还真的不多见。

西藏附近可有令人开怀畅饮的菜肴?

他们的省份怎么没完没了?

Have They Run Out of Provinces Yet?

BY CALVIN TRILLIN

Have they run out of provinces yet?

If they haven’t, we’ve reason to fret.

Long ago, there was just Cantonese. 

(Long ago, we were easy to please.) 

But then food from Szechuan came our way,

Making Cantonese strictly passé.         

Szechuanese was the song that we sung, 

Though the ma po could burn through your tongue.

Then when Shanghainese got in the loop

We slurped dumplings whose insides were soup.

Then Hunan, the birth province of Mao,

Came along with its own style of chow.

So we thought we were finished, and then

A new province arrived: Fukien.

Then respect was a fraction of meager

For those eaters who’d not eaten Uighur.

And then Xi’an from Shaanxi gained fame,

Plus some others—too many to name.

Now, as each brand-new province appears,

It brings tension, increasing our fears:

Could a place we extolled as a find

Be revealed as one province behind?

So we sometimes do miss, I confess,

Simple days of chow mein but no stress,

When we never were faced with the threat

Of more provinces we hadn’t met.

Is there one tucked away near Tibet?

Have they run out of provinces yet?

作者

郭英剑

郭英剑

中国人民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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