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眼里不能只有“故乡的沦陷”

——“公民返乡”系列评论之六

身处上海这个大都市已经30多年，在这个大都市里，我从懵懂无知的少年，变为一个脑满肠肥的养老金领取者，见证过这个城市的逼仄、痛苦、保守，也见证过这个城市的巨变、愉悦和洋气，我早已和这个城市融为一体。

但是，同任何一个游子一样，故乡的身影从来没有在我心目中淡薄过。随着年龄的增加，对故乡的思念也愈益增厚。退休以后，回到故乡的机会也多了，但是我发现，再也找不我的那个故乡了，再也见不到一望无际的庄稼地，再也听不到熟悉的鸡鸣牛叫，甚至再也吃不到带有儿时记忆的粗鄙菜肴。然而，我并不会为这种失落而忧虑，我衷心地为故乡的发展而感到高兴。

我的故乡江苏常熟，离上海仅有一百公里，高速公路上开车，一个多小时就可以到了。常熟，是一个著名的富庶之乡。但是，在我的记忆里，我的少年时代却始终与贫穷缠绕在一起。

我有一个整整小我12岁的弟弟，因为父母无力抚养，决定送人。那天中午放学以后，回到家里，几个来自山东沂蒙山区的人端坐家中，准备抱走还在襁褓中的弟弟。眼见弟弟从此就要成为那个苦地方的人，并且不知所终，我忍不住嚎啕大哭，我的哭声撕碎了父母的心，弟弟最终留了下来。

我以前一直以为，发生在我家的这件事只是一个孤例，但是，几年前我因病在上海住医院的时候，偶然得知，因为贫困而把刚出生的孩子送掉的，在常熟并不少见。医院护士小曼，一个漂亮的山东姑娘，在得知我是常熟人后跟我说，她父亲也是常熟人，是小时候被送出去的，那地方正是沂蒙山区。我苦难的故乡，一直有鱼米之乡的美称，却曾经养不活它的儿女，小曼父亲出生的那个村庄，名字居然叫作“翻身村”，这个带有强烈政治意味的地名，在小曼告诉我的故事面前构成了尖刻的讽刺。

我不知道在那个年代里，有多少常熟的孩子，离开父母的怀抱远走他乡。小曼的父亲是幸运的，他遇到了一位善良的养母，在他成人以后向他告知了一切，促成了他回到常熟找到了自己的生身父母。但是，更多的常熟孩子却没有这样的幸运，生养他们的父母大都已经去世，而他们的坟头，永远少了一份来自自己骨肉的祭奠，这是那个时代强加给他们的痛苦。

如今，这种将自己的亲生骨肉送人的悲惨故事，已经不再是我故乡的印记，那些出身于农家的年轻人，早已不事稼穑，他们的穿着与上海人没有什么两样，即使是说话，一口普通话也说得很圆熟。

当然，伴随着这种变化，便是传统农耕文化的渐渐消失。回到我儿时生活过的村庄，其村容已经变得让我根本找不到儿时的踪迹。除了能见到一些老人以外，年轻人基本上离开了村庄，他们或者在外地有了一份像样的事业，或者在县城的风景区里置业安家。他们留在故土的老屋，要么已经连宅基地都已卖掉，留下了一地瓦砾，要么租给了来自天南海北的打工者。即使是在春节这个民间最重要的节日，他们也已经不愿意回到村里，合家团圆的方式是将父母接到身边。偶尔能够见到一两位我熟悉的老人，与他们聊天拉家常的时候，他们也是充满了幸福，并没有城里人想像的那种情感失落。

生我养我的那个村庄，已经划进了城区的版图，随着城镇化的推进，农民们也将住进城里人引为高人一等的高楼大厦甚至独幢别墅。当然，这意味着他们将要与祖宅告别，甚至不得不按照政府的规划迁居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年纪大的人在情感上有点难以割舍，但年轻人对此却充满期待，这种传统与现实的矛盾，也困扰着我的乡亲们。

不过，在传统与现实的选择面前，乡亲们都会选择现实。也许在城镇化的过程中，他们会因为经济利益的考量而与政府产生矛盾甚至对抗，但与所谓传统的告别，并不会成为他们拒绝改变的理由。在住进高楼以后，乡亲们哪怕是吃一口蔬菜，都只能从市场上购买，而不可能再在房前屋后的地上随意摘取，这就需要他们有基本的就业和收入。这种生活方式的改变，倒逼着政府必须向他们提供与城市人一样的社会保障，政府是否具备这样的能力，无疑是保证城镇化是否能够顺利推进的关键。但不管怎么说，解决这个问题的途径，决不是让农民固守于原有的生活和劳动模式之中，而是要用不断的改革和发展来解决现实中新产生的问题。

作为一个从农村走出来的城市人，我为我的乡亲们能够有机会分享改革开放所带来的社会经济发展成果而高兴，我不会因为在回乡时找不到儿时的记忆而对此心生不满，甚至轻率地将其称为“故乡的沦陷”。农村、农民，不是城市人的风景，更不是小知识分子抒情的对象。也许，我的故乡体验不足以代表整个中国的农村，由于经济发展的不平衡，内地很多农村地区仍存在贫困，但是我相信，中国的绝大多数乡村，都不会沦陷，而是在进步，在发展。

即使是那个在我少年时期视为苦地的沂蒙山区，今天的面貌也已大为改观，小曼在微信上发出了他父亲的照片，一脸阳光，已经见不到印象中老农民脸上的愁苦之色。小曼这个在上海工作的女孩，对自己长大的沂蒙山区充满感情，她一直邀请我到她的故乡去一次。好，我真的应该去一次，去见见我那位襁褓之中不得不离开家乡的常熟兄弟，不知道他身在山东，是否秉承了山东大汉传说中的的风格，能和我豪饮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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