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正式告别了身体,意识决定了身份,我们在思考自己是谁,却不会再试着去握紧拳头,体验着自己的生命紧张,体味着、触摸着、亲吻着自己的身份,因为人的肉体身份已经消亡。
据英国《每日邮报》9日报道,意大利神经外科专家卡纳维洛将携手中国医生任晓平完成世界首例人类头颅移植手术,乐观估计该手术将于2017年12月在哈尔滨医科大学的附属医院进行。
手术如果成功,这位名叫斯皮里多诺夫的俄罗斯人,一个只剩下健康头颅的病人,将重获新生。当然,同样重获新生的,将是那具已经脑死亡的躯体——我们将不能称其为“尸体”,它将运动,将手舞足蹈,只是服从于另外一个意志。
这将是一个极具探索性的手术,但这个社会已有心理准备。是的,我们已经有器官移植手术了,心肝脾肺胃变成了零部件,可以拆换;已经有整容手术了,长相可以改变,相貌不再定义你是谁;已经有变性手术了,男、女不再凭肉眼分辨;已经有代孕了,你的母亲未必十月怀胎而孕育了你。
头颅手术,细细思量,也许不那么让人惊讶。这个手术面临的伦理境遇,其实已经预先省了很多麻烦。参与手术项目的医生任晓平已经一语道破天惊:“我认为,伦理学关于人的认同,主要是体现在以脑为主体的部分,意识是谁产生的,他就是谁。”
是的,正是那些活跃着的记忆、思想、情感构成了我们自己,我就是那个正在思考着的存在——确切地说,“我”就是那个可以被任意移植的头颅。
现代社会,人们精确塑造自己的身体,饮食、健身已有全面量化的依据,如果肯努力,你可以精确到某块肌肉组织的塑造,从而准确格式化自己的身体。精确的塑造,恰恰说明身体已变成客体。身体的成长交给了健身房、手术室,当它被数学模型碾轧出理想的模样时,它已经脱离人的心路历程,无法融入精神世界的轨迹,一个肌肉满身的身体不是劳作、实践的打磨,肌肉不是人与世界照面的印迹,肉体记忆封存在了实验室,我们仅仅用头颅的思考验明正身。
现代社会真正实现了灵肉分离。身体已经不神秘,它那内在深藏的、蠢蠢欲动的生命力量,经过了一套现代生物学的解释后,成功脱离了欲望、情绪的原罪,变成了客观存在的“生物性”。身体得到了解放,大脑从而获得了自由。性解放运动成为一场标志性事件,它宣告人的身体已经不具有道德属性,人们用理性、观念、知识来解读道德,欲望么,不过是写在黑板上的、可以客观分析的荷尔蒙。几个世纪以来,在宗教领域一直作为忏悔主题之一的生理冲动,成为可以原谅的“生物性”。
身体的原罪通过现代科学话语的转化,变成了科学分析的对象。性,这个在房间内才能诉说的话题,在近代工业化时代,成为可以在报刊、学校、政策中正式被正式谈论的知识概念,性从而进入了公共话语体系。这意味着,身体不再有私密、幽暗的处所,身体的一切器官当作知识来谈论时,就不再有暧昧的意味。18世纪以来,比较解剖学的诞生,正式将人的身体变成纯粹的机器来打量,每一个器官的功能都源于它们的排列秩序,身体是结构主义的身体,不是艺术的、美学的身体。文艺复兴之后绘画中的身体,开始严格根据解剖学规律进行,东方艺术中那些身体夸张的比例,渐渐远去。
灵肉分离是古典哲学的常见命题,却在现代社会进入实操的层面。灵肉分离的身体,脱离了古典的美学气质。正如现代奥利匹克运动的体操,不再是展现身体美妙程度的运动,而变成了步骤、记分、准确度的精确操练。现代舞蹈不再是灵魂沉醉般的身体张扬,仿佛漫无目的、迷幻般的游荡,现代舞蹈的身体是严格按照大脑的理解能力进行的,一张一弛皆有符号意义,每一个动作都有故事,有剧情,有意义。现代搏击不再能称为武术,不再模仿高山、流水、猛兽,不再创造身体的艺术表现力,现代搏击中的身体交给了牛顿力学,每一个动作都有精确打击对象,身体不能有冗余的动作,身体从属于绝对理性的大脑。
现代社会的身体是绝对效率的身体,是机器的身体,是解剖学的身体,是零部件堆积的身体,是可以被捐献、安放另外一个头颅、跟随另一个灵魂游走、开展另外一段人生的身体。灵魂正式告别了身体,意识决定了身份,我们在思考自己是谁,却不会再试着去握紧拳头,体验着自己的生命紧张,体味着、触摸着、亲吻着自己的身份,因为人的肉体身份已经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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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肖畅
《长江日报》评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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