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拐卖的郜艳敏做烈女你才满意?

郜老师自述自己一开始曾三次自杀,置身事外的启蒙者还要批判她妥协,是怪她没有做烈女吗?

自打社交媒体兴起以来,“拐卖”就成了最能牵动网友集体情绪的话题之一。就像中国的股市热度从来不反映实体经济状况,网络情绪也不常反映现实,贩卖人口现象在21世纪随着经济和治理改善大大减少,但作为媒体话题却热了起来。从2010年微博上的随手拍解救流浪儿童运动,到上个月微信上突然刷屏的呼吁枪毙一切人贩子,中间诸如《亲爱的》一类电影,打拐热浪每隔一阵子就要来一次。这几天,网友们又搞出了一个大新闻。一个河北妇女多年前被拐卖受辱,留在当地成了一名兢兢业业的乡村教师,经媒体报道,竟差点当选最美乡村女教师。长春影厂甚至根据此事改编出一部主旋律电影《嫁给大山的女人》,三观不正的事变成了非常正能量,一下子把网友给炸毛了。擅长鉴赏电影的知乎、豆瓣网友立刻把准恐怖电影《盲山》引入对比,新闻、影像、幻象交织在一起,不能不引起网民对这个世道的强烈愤慨。

我觉得有个网友的回帖特别传神——“看完这个事情我气得浑身发抖”。听到一个妇女被这样对待,怎能不愤怒?怎能不恐惧?如果是女生,将心比心,会更愤怒。拜自媒体的大发展,如今我们只要宅在空调间里,就能够随时被通过APP突袭而来的各种坏消息弄得浑身发抖。

不过,新闻早已不是新闻。最近的报道也是两年前的,比较权威的报道出现在九年前,妇女被拐是在二十一年前。电影则是六年前拍的,当时无人问津,如今突然火起来。我们不知道以后的每一天还会有什么坏事情被突然挖出来搅动情绪,一切要看社交媒体梦魇自己的节奏。

网民的注意力历来是一阵风,刮到哪就是哪。上个月号召枪毙一切人贩子的消息,很快证明是一桩营销事件,透支了网络情绪能量,以至于这次女教师事件的传播率有所下降。昨天女教师已经告诉前去找她的记者,不想再说这事,该说的早都说过了。这我能理解,换了谁也不想隔几年就被人揭一次伤疤。

管它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有人宣称“旧账也要算”,于是人人对此事得而诛之。除了批判人贩子,批判政府不作为,甚至相继有知名媒体人发文章批判这位妇女,认为她没有抗争到底,成了体制帮凶,患上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巴拉巴拉。

如何评价此事,对我个人比较两难。女教师的遭遇让我难过,但网友的群情激愤也让我难过。在农村做过点工作,不好意思,我感觉那些网络激愤对事情本身没啥大用。这是两个世界的事情,现实是现实,社交媒体则是小资的梦境。城里人对城里人喊话,但人贩子听不到,农民听不到,听到了也听不懂,最多警察听到了只好微博上摆个姿态。事情一直在那里,而且不只这一件,过去很多贫穷农村都有这种事。如果平时没关心过,这会儿突然激动,突然让我站在道德高地痛斥拐卖事件所有相关方,总有点事后诸葛的羞愧。通过网上舆论来看,即便在知乎那种知识档次很高的网站,大部分网友对农村的知识也极少,铺天盖地的回帖都是义愤声讨。那个谈论《盲山》的热帖主人就表示自己的认识被颠覆了。说实话,我的农村知识也就比他们多一点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评论,就先说说自己几年前在奇葩乡村的故事吧。

大约十年前,我也是个幻想从事NGO工作与环球旅行的小资青年。然后当真跑到中原某贫困农村支教。一开始心里想的是去云南那种世外桃源,最好是西藏,与一群淳朴孩子其乐融融,充满温情。但感谢现实,让我开眼了。那里治安乱就不说了,学校被偷了好几次,就不能有值钱的东西。更惊奇的是遍布学生中的撒谎现象。外来老师都有个感觉,这里孩子撒谎打诳比城里小孩顽强十倍。为什么?答案渐渐揭开,因为很多父母就在靠“谎言”为生——算命看相。他们走遍大江南北,而且细分了算命市场。这种现象产生于1990年代农业税费最严重、农民生活最困难且市场经济全面冲击刚开始的时候,传帮带,来钱快。你可以将其看作是乞讨、拾荒等流浪活动的升级版。我所在的村子隔壁就有拾荒村。注意,这是和女教师被拐卖同时代的事情,同属混乱骚动的1990年代。

别以为他们愚昧。个个都是人精,读书看报爱科学,察言观色通世故,可以把官员、大学生都忽悠得一愣一愣。他们可不迷信,星座、周易、风水甚至成功学样样钻研只为工作,迷信的人反而是相信这一套的大学生、官员、网络小资(别忘了“每个风水大师背后都有个王菲”)。有个村民居然在我母校大学门口摆过半年算命摊子,最自豪的是搞定了一个博士。这水准,简直就是我的名誉校友了。他们一般是小骗,几十、几百、几千,极其偶尔也有人骗大了玩砸了把人气上吊的。这些事具体不多说了,毕竟和这些村民朋友一场,说多了不厚道。

肯定有网友要问法律何在。这种事太多,当地执法部门也管不过来,人家又没在家门口骗。再说,这是社会问题,法律管不了的事情太多了,比如法律能禁止贫穷么?有网友恐怕要控诉这些农村落后不文明了。其实不劳网友,村庄内部就出现了批判落后的“文明”力量——一个大叔的女儿考上了大学,每次放假回家就苦心劝老爸别干那一行了。反复劝,老爸终于下定决心改行。

故事讲到这里,是不是很励志?但是老爸改行干啥去了?卖古董。这啥工作,你懂的。有别的选择吗?专心种地的话,收入不够维持女儿上大学的,不上大学又哪来的机会变成体面城里人然后教育老爸改行?正儿八经去工厂打工不行吗?人家不愿意。这里的农民比山里农民滑头,他们会说:“报纸上不是说进了工厂打工会被克扣工资吗?我现在这样自由啊,农忙时候还可以回家,想去哪就去哪。” 我竟无言以对。也不是没有道理啊,人家也爱自由啊,人家不想受资本家剥削啊,人家不想自己儿女常年成留守儿童啊。

可见,这是个错综复杂的圈,我也只说出了一小部分而已。那地方买亲的也有,比较少。我一个初一学生,脸被酒精灯烧坏了。他妈妈是买来的瘫子,爸爸是个穷苦力,平时没人管他,有一天他自己伸手去拿高桌上的酒精灯,手一滑,于是……这孩子现在也不知道去哪打工了。

拐卖妇女儿童必须谴责,必须法办,但是这背后的巨大结构因素不是城里人摆摆良心发发义愤就能解决的。除了像郜老师这类被骗拐遭辱的犯罪现象,更多的现象是家庭对家庭的买亲换亲。说句不中听的实话,这种买亲换亲交易也就是体面程度比人民广场公园相亲角的交易差一点罢了。很多穷地方的人走正常渠道是没法成家的。城里人喜欢讲“人权”,斥责村民集体反人权。那是村民没文化不会辩论,不然说一句:我们连成家生子的人权都被社会现实剥夺了,你们管吗?我只能无语。贩卖人口是犯罪,但也可以看作一种报复。关于人口贩卖的来龙去脉,可以参考我朋友马平洋洋洒洒的文章。你可以痛斥那些人:你穷你就有理?但这并没有什么用,人贩子压根也没觉得自己有理。没有综合治理和基层改造,单纯打拐本身是无法解决拐卖问题的。

痛斥基层民众、政府容易。还有不少网友嚷嚷要把那些村子烧掉。怎么说呢?这种办法历史上也不是没人采纳过,比如希特勒解决吉普塞人犯罪问题的办法就是把他们全部送进煤气室。100年前的中国农村比现在落后愚昧多了,要烧的话得烧掉一大半中国,那今天大部分正义网民也就不会存在了。城里人恐惧农村的心态一点不稀奇,张爱玲在小说《连环套》里就表现出当年上海滩超级小资对农村的恐惧——“那无情的地方,一村都是一姓的;她不属于哪一家,哪一姓;落了单,在那无情的地方;野火花高高开在树上,大毒日头照下来,光波里像是有咚咚的鼓声,咚咚舂捣着太阳里的行人,人身上粘着汗酸的黑衣服;走几里路见不到一个可说话的人,闷臭了嘴;荒凉的岁月……”

我去那个地方,刚开始小心脏也是受不了。据报道,郜老师村里买来的几十个媳妇跑掉了一半。别说媳妇,我的同伴支教老师有的来了两星期就跑掉了。也不能怪他们,因为相比之下还是跑到网上搞批判容易得多。我比较佩服在那里坚持了几年的同伴,虽然有人自己也积累出心理问题来。新来的支教教师往往会不理解甚至批判老教师不现代,但办事能力却就是不如老教师,因为“文明”主要是用来装的,办事则是要尊重脚下逻辑的。

去掉一点小资的敏感心,事情也没那么可怕,能比100年前更可怕么?网民根据新闻和电影来理解现实,总少不了“梦境”的成分。《嫁给大山的女人》固然是一种意识形态幻象,但《盲山》同样是一种叙事而已。《盲山》和《盲井》一样冰冷地把最极端的情况呈现出来。但更普遍的现实逻辑介于两部电影之间。

我去的那里是平原,出入方便,跑江湖的人士多。如果是山村,对不起,《盲山》已经展示,警察几乎进不去那种村子。我觉得反过来要提醒中国人,我们幻想进入乡村的路径不应该只是国家机器拿着警棍冲进去。基层群众工作荒废太久。而如果警察真能严密控制每个村庄,恐怕启蒙人士又要批判专制权力渗透到基层,控制无所不在了。

如果说现实,出过国的人都知道中国的治安不错,远胜美国,但发生在河北二十年前的拐卖事件让城里人产生了危险离我很近的不安全感。也好,总算引起对农村的关心。

可以批评基层政府工作不力,但不用觉得天昏地暗。自己当个村干部就知道事情有多麻烦。城里知识青年擅长写影评,而我欣赏的是那些能下去当村官、下城管大队挂职研究问题、或者投身合法NGO下基层的青年。基层工作要有人做,都躲到大城市去搞批判,最终就成了大姨妈。国家和社会应该多提供这种下基层实干的机会,这样也能看出来谁是真关心同胞谁只是喊喊。有些网民的心态大家也都知道,今天在为农村愚昧义愤填膺,明天一听上山下乡,又要控诉那是文革迫害了。政府也是人组成的,大部分公务员也属于日常生活中的市民(小资)阶层。实践也许能改造人和事,恕我直言,网上启蒙口水基本没大用处,只会培养一种所谓文明对落后的对立仇恨。我甚至有些悲观,小资群体连自己的精神分裂都解决不了,也就气得发发抖而已。

说回河北郜老师的事情。

无论她的遭遇怎么可悲,二十多年过去了,事情按照自己的方式平复和发展。网民在正义干预的时候,我只希望别操之过急,别贸然把人家好不容易形成的平衡马上破坏掉。

首先,人贩子和最初轮流迫害她的人必须抓(但估计也抓不到,时间太久了)。她的家人(我知道有的网民不承认那是家人,只觉得那是罪犯)一半已经重病躺在床上,一半在外面流离做工甚至入狱。网民喊喊抓人可以,但警察冲进去又能怎样?把床上的人拖起来?责怪她自己父母当年没留下她的人,看下文章就知道,她家里那时就已经贫病交困,父母照顾自己都没办法。别忘了,当18岁的郜老师受尽人贩子折磨时候,几乎跪着求后来的公公赶紧把她买下来。有些文明人恨不得消灭的那些村民,可能就是平时被拖欠工资的民工,就是交不起儿女学费的农民,就是脚手架上摔死的瓦匠。在那种时候,很多网民又会齐刷刷地一边喊出同情他们的口号一边控诉社会。他们并不体面,也不需要你尊重,因为本来也没指望你帮忙。只是网民在行使“正义”的时候千万别二次伤害人家。

亮哥比较愤怒的是,有大媒体和一些意见领袖连续写文章批判郜老师本人妥协不抗争,甚至拿个外国模特抗争非洲落后习俗的个例来反衬郜老师是被奴役典型。比如“被世界踩在了脚底的华莉丝·迪里,因为抗争,成为世界主流的女性典范。而被世界踩在了脚底的郜艳敏,被迫屈服,成为中国主流的女性典范。”比如“现在的她,我只能说,可怜、可悲。对于这个女人,当她停止抗争的那一天开始,她就死了。她如今已经陷入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之中,爱上了奴役她的体制。”郜老师自述自己一开始曾三次自杀,置身事外的启蒙者还要批判她妥协,是怪她没有做烈女吗?这只显示了“文明”自身的卫道士冷酷。人家郜老师那时候没有微博微信啊,没见过公知大V啊,也不认识这么多正义网民,不然肯定有反抗动力。要是换了公知自己被拐卖了,肯定会抗争到底。

谁去改变山村现实了呢?那个村子没有公办老师愿意去,大学生更不愿意去。悲催的是,居然还就只有郜老师在改变那个山村。她在那里坚持教孩子识字,要把他们送出山村。官方固然不应该把一个受辱女性竖成典型,但是她对改变农村愚昧的贡献,要比大部分网民都多。批判她的人,省省吧,你又没帮过人家。还有人批判她的学生没报警,对不起,那个学生可能自己母亲就是买来的。

第一天看到新闻热血冲头,可以理解。今天该冷静点了。对个别意见领袖,我想说,你不要去批判人家不如你有抗争精神,这是另一种虚伪。也别抱怨中国人太没自由太黑暗、妇女永远是物化附属品。这也是一种无知。要知道很多农村里,打工女性的地位发生逆转,现在比较悲催的是老人,这方面可以参考贺雪峰、刘燕舞等人研究农村老人自杀的文章。

农村的事,只有在触及“穹顶之下”城里人的道德感觉时才会引发“气的浑身发抖”。抽象大谈人权的公知,思维模式习惯于关注所谓系统性迫害、洗脑之类。而小资的世界观则是要反复追问:被拐妇女你个人的想法是什么?你有没有自我?

追寻“个人自我”的工作就留给铺天盖地的精英们去做吧,也不差我一个。说到个人,我教过的那些学生大多现在不知道在哪里。我们希望他们都变成文明人,不过说实话,暂时挺难,资源有限,不是每个人都有城里人的机会。

在当地,自从取消农村税费之后,这种算命现象已经大为减少。面对现实,市场经济总会有失败者。只希望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能减少失败者。

我个人还是感到幸运,没有去一个云南西藏之类的桃花源(假如真有这样纯情的地方),那样我就只能写写心灵鸡汤了。感谢中原那个地方,强化了我的小心脏,了解了江湖世故,锻炼了工作态度。我甚至一度想跟着我那个名誉校友算命先生云游江湖,看世相百态。

写给城里人看的文章,最后应该谈谈电影。《嫁给大山的女人》,我和大家一样没看过,不多说了。村庄有村庄的逻辑,宣传口有宣传口的逻辑,拍电影有拍电影的逻辑,都有各自需要敷衍的事情。每个人都在敷衍,网民们可以问问自己日常生活工作里有没有捣过浆糊。那片子本来也没啥影响,有品味的影迷们不必为此上升到绝望层面。一起群嘲,说白了,除了智力和道德优越感,也是一种集体狂欢。

《盲山》我很早看过,除了结局的悲催,我印象最深的倒是中间一幕:女主的小叔子在搭讪她的时候,总是拿几本《收获》、《小说月报》当工具。这小叔子堪称90年代的乡村文艺青年。他俩一度因为这些文学刊物有了共鸣。最后上床了,出事了,小叔子自己开溜了。这个细节,我倒觉得也是对所有网络文青的一个隐喻。抱歉,这些话可能不太好听,我向广大有志青年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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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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