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网络资料图

2012年5月，曾任政协河南省常委的赵克罗发微博批评南阳市的平坟政策，称当地只铲平民祖坟，而不动“副处级祖坟”。此后，赵克罗迫于压力删除微博，2013年1月10日，第十一届河南省政协委员会上，赵克罗不再被提名。凤凰网对话赵克罗，谈他的纠结、恐惧、无奈，以及坚持和相信。

对话嘉宾：赵克罗

对话主持：李杨

对话实录：

压力曾大到远远超出我的承受力

凤凰网：你的微博上写着“2012，世界末日来临之际，我的末日它先来到。2012，莫言，莫言，莫言啊！”现在看起来你并未选择莫言，这个状态的转变经过了一个怎样的心理过程？

赵克罗：当时觉得平坟这个事情确实对老百姓太不公平了，说实在的，我都无法面对这些家乡父老、同学。当时我家坟虽然不用平，但是亲朋好友、乡里乡亲的怎么办？

国家提倡放清明节就是让大家祭祖，祭奠先人祖先的。包括河南搞黄帝拜祖大典、周口的伏羲拜祖大典和周口鹿邑对老子的祭奠，这都是文化的一个传承。

所以像平坟这样的事情，涉及到千家万户，涉及到亿万河南老百姓。我对违背自己良心、违背公平正义的事情不能再保持沉默了。

凤凰网：你曾经想过会产生今天这样的影响么？

赵克罗：确实没想过在网上会一石激起千层浪。

之前在一些场合都有讨论这事，但毕竟是私下里，私下里放开讲也都没有关系，几乎全部反对平坟。我与别人不同的是，我把这事儿在网上给曝出来了。

我想解释的一点是，我当时发这条微博并不是像《南方周末》写的顺手或者无意发的。

这个事儿怎么可能是顺手？我做政协常委十年了，说实在的在社会上各方面关系都很好。我关于平坟的微博持续几天且有很多条，关于平坟的事情我提出了八个质疑，且专程回乡经过求证的。我的原意是说这个坟该不该平？怎么平？（通过这些来表达）一个社会是需要公平、正义和诚信的。

凤凰网：关于质疑平坟的这条微博，有媒体报道说你“删了又发，发了又删，删了又发”，之后又写了忏悔书、遗书等…当时是什么心态？

赵克罗：亲人和朋友对我比较关心，也比较担心，然后我写忏悔书、遗书想纠正一些事情。

凤凰网：担心？还是恐惧？

赵克罗：说实在的，现在一项政策的出台采用这么粗暴的方式执行…我一家老小都在河南，我的事业也都在这里，这种担心和恐惧应该是很正常的。

凤凰网：回顾整件事，你觉得自己有做错什么吗？

赵克罗：主要是写遗书这个处理得不太好，因为当时压力很大。还有因部分信息来源对个别领导的误解。

凤凰网：压力来自哪？

赵克罗：特别是中共河南省委机关报《河南日报》系头版登的文章，给我扣了那么重的帽子，远远超出了我的承受力。而且我不知道这种打击会将以一种什么方式进行，会持续多久。

之后我也遇上了一些麻烦，比如说原来约好的（工作上的）事情人家就取消了，人家怕我有啥不好的…

凤凰网：有过绝望的时候吗？

赵克罗：写遗书之前我和爱人抱头痛哭，非常绝望。

凤凰网：因为发了这个微博，你无缘下届河南省政协，后悔吗？

赵克罗：有点想不通。我觉得自己为平坟的事情提了一些意见和建议，即使其中有部分是口传的、没有明文规定，我也做了声明，并和领导们沟通过，答应我不再追究责任。。

到了12月份却发现自己被拿掉了…以我各方面情况，如果没有平坟这事，应该不会落选的。

说到底，我的一些想法、包括我做的一些事情，都是希望这个社会能够更加进步。

我们从农村出来的，读了书、走出来了，对家乡的回馈是一种精神和理念的回馈，不单纯是物质方面的。

遇到不公平还是要发声

凤凰网：1月9日，你最后一次参加河南省政协会议，发了这条微博“…我已出局，祝愿新当选省政协委员以我为鉴，履职为民，一路走好！附诗：前见梁漱溟，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为什么在这里提到梁漱溟？

赵克罗：我非常了解他，梁先生和我有两个交集。

30年代的时候，我们村有一个彭先生（彭禹廷），是当时河南村治学院的院长。而梁漱溟先生则是该学院的教务长，和晏阳初、梁仲华一起搞乡村建设运动。我的几个爷爷跟着彭先生为老百姓做事情；爷爷辈们都是农民，不少上过私塾、读过《四书五经》。他们重视教育、搞生产，保了一方百姓的平安。

（编者注：彭禹廷是中国现代史上从事乡村建设运动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是宛西自治运动的领袖。1929年夏天，彭禹廷创办河南村治学院，并任院长；梁仲华任副院长，邀请梁漱溟等“村治健者”为教授，以培养献身改革农村的人才。）

我从小就从父辈口中得知这些故事，对彭先生、梁先生们都很敬仰。

另外梁漱溟先生也担任过政协委员，我觉得他是我学习的榜样，也是心中的偶像。

凤凰网：他最让你钦佩和学习的是哪一点？

赵克罗：他有独立的人格，有良知，知识渊博，主动实践。

包括刚才讲彭先生是属于为民请命的人，到现在我们村每年都有祭奠他。

凤凰网：彭先生家的祖坟还在吗？

赵克罗：他的坟墓在文革“破四旧”的时候被扒出来了。尸体在山头上晒了几天，我们村的人偷偷把他拉回来安葬了。我们村村支书为这事还受到处分。

凤凰网：有资料描述，文革中梁漱溟被抄家，只是“小小的不愉快而已”。同样受到挫折，你的心态会向梁先生靠拢吗？

赵克罗：比较宽容的心态。

目前政治协商这种体系，应该允许民主党派提一些意见和建议，甚至批评；这也是中央的精神。

凤凰网：你刚才提到独立的人格，怎么理解？

赵克罗：对一些事情不能随大流，冷静地独立思考，提出自己不同的见解，也需要平常自己的知识积累和客观观察。

但真正遇到一些不公平事情的时候，还是要发声。一个个体能够有他自己的转变，慢慢地整个群体就会转变，整个国家也会转变。

平坟复耕应该拿来政治协商

凤凰网：此前媒体报道，有政协委员透露他们并未对平坟复耕这件事进行过协商。

赵克罗：《中共中央关于加强人民政协的地位和作用》这个文件精神，要求地方党委在重大事项决策之前要和政协进行协商。

政协协商除了一年一度的全会外，省政协的运作机构主要是常委会，常委会是每季度一次，有一百来号人；我觉平坟复耕这个涉及面比较广的事，是应该拿来政治协商的。

凤凰网：政治协商的议题由谁来决定？

赵克罗：这个由我们主席办公会决定。主席办公会根据省委省政府近段时间内的重大事项，围绕着主题进行了建言献策、政治协商，还有民主监督。

凤凰网：你参与过政治协商的主题有哪些？

赵克罗：比如“中原经济区”、“中原城市群”等。

凤凰网：平坟复耕涉及河南的千家万户，没有人提出来么？

赵克罗：没有。因为常委会的议题是提前设定好了的。

凤凰网：你们私下里聊过么？

赵克罗：私下里肯定有聊过，我所接触到的人对平坟复耕的看法绝大多数持反对意见，认为是瞎折腾。

每家都有祖坟，我们又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都是有文化和传统的继承。

很多提案最后都不了了之很无奈、无力

凤凰网：一个人具备什么样的资格能被选拔为地方政协委员，又将因为何种原因会中止任期，或者被拿掉？

赵克罗：政协委员是根据中国的政治协商制度，由中共和各民主党派、各社会团体提名和中共统战部进行协商而来的。如果没有什么大问题，非中共人士是可以干到三届的，即15年。省市政协常委我已经干了10年。

比如上一届，我是作为新社会阶层的专业代表人士——注册会计师行业的代表人士提名的。所以上届我的提名和考察的主管部门是河南省财政厅。

凤凰网：哪些非中共人士能得到提名？

赵克罗：在本领域或者是本党派比较优秀的、参政议政能力比较强的。

比如说我在政协期间，获得政协的优秀奖，也参加统战部门的培训和表彰。

这是一个重要的参考指标。政协里重要的建言献策的方式就是提案，你提案方面能获奖的话，说明你参政议政的能力比较强。

凤凰网：获得提案奖的比例多少？

赵克罗：整个河南省一年大概有十个左右名额，总共的政协委员有将近900名，大概1－2%的人能获得提案奖。我当时得获奖提案是关于食品药品安全的。

凤凰网：你所做过的提案中，印象最深刻的是哪一个？

赵克罗：做过努力最多的是郑开大道，它牵扯到几万名师生安全穿越马路的问题。我去现场勘测，和网友师生们沟通，再和郑东新区的管委会、规划部门、园林局、交警部门甚至公交公司都沟通过。甚至在没有效果的情况下，我又打了郑州市长热线，反映这个问题。

凤凰网：没有效果？

赵克罗：当时提出希望建个天桥，或者是搞个地下涵洞，这样方便师生们穿越马路，但后来达不到这个效果。2012年两会的时候就把它写成提案交上去了。

现在的体制设计，政协不是行政执法部门，它没有什么具体的权力，它的提案是要转交政府来执行的。你写了提案之后，政府批转给各个部门，各个部门给你做了答复，答复之后这个提案要得到怎么样的贯彻、执行，就没有下文了，所以有些委员关于某一个事项能连续提好多年。

凤凰网：有时候会觉得无力吗？

赵克罗：是，很无奈加上无力。

凤凰网：担任政协委员的十年，碰到这种情况多不多？

赵克罗：比较多的。

我觉得自己在政协常委的位置上，是一点一点在努力，一点一点做；同时我相信绝大多数政协委员还是很关注民生问题的。

到现在为止我还不知道为什么被拿下

凤凰网：你刚才提到按正常情况是可以任三届，即15年。会因什么原因而取消一位地方政协委员资格？

赵克罗：会通盘考虑，比如说参政议政能力不强的。

凤凰网：你被取消下届资格是因为什么原因？

赵克罗：我不知道。

凤凰网：有没有人通知你具体的原因？

赵克罗：没有，没有人给我说。

凤凰网：2012年11月底，你原本已被提名为新一届政协委员，但12月却得知下届政协委员名单里没有你。这一个怎样的程序？

赵克罗：这个决定应该是中共省委常委会内部决定的。一般而言是中共统战部门和各民主党派团体协商好这个提名名单，由中共省委常委会定最后考察名单，再由政协常委会做最后程序审议。

凤凰网：在哪个环节把你卡掉了？

赵克罗：具体的我也不知道。

凤凰网：没被选上会收到任何形式的的通告么？

赵克罗：不需要解释，一看新一届的名单没有你的就没有。因为作为政协常委肯定比一般人知道早一点。

政协常委在很多人看来什么也不是

凤凰网：在政协这十年，对自己有怎样的改变？

赵克罗：应该是有改变的。你得注意自己的言行，做一些事情的时候是有所考虑的。

凤凰网：有没有特别满足的时候？

赵克罗：也有。

说实在的，政协常委在体制内的人看来，包括社会上的老百姓看来什么也不是。我们属于体制外的人士，没有工资，也没有级别，什么都没有。说实在的就是在尽义务，像我可能会更努力的在尽义务，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举个例子，我们老家每年来郑州开老乡会的时候，我都不在那个名单之内。

因为人家请政府部门的人，我们又帮不上忙。在人家看来，我的政协常委什么也不是，我自己回家都是自己掏钱。

凤凰网：包括你的忏悔书提到，“进政协不是好事儿”。这是不是一句气话？

赵克罗：在当时的语境下，大家都能明白。

凤凰网：你有没有后悔过？

赵克罗：对我个人来说，这届常委落选了，确实有一点点遗憾。但是对于我做这件事情来说，我觉得没有什么太大的遗憾。毕竟经过我们的这种发声、呼吁和社会各界人士的努力，包括国务院的殡葬改革条例的修改，以及农业部新闻发言人关于河南平坟的讲话，能把河南的平坟运动给停下来，就是很好的一件事情，很有价值。

凤凰网：这件事有影响到你在民革的职务吗？

赵克罗：没有。民革的还得继续干。

凤凰网：民革领导找你谈过话吗？

赵克罗：没有。但是他们对我是很支持的。因为一个党派有多少政协常委相对来说是固定的，也是有限制的，我们要少一个肯定会影响到本党派参政议政的力度。

凤凰网：经历了这些，你还坚信公平正义么？

赵克罗：我觉得对于公平正义这种价值观的追求从来没有改变过。

凤凰网：你觉得一个人最重要的品质是什么？

赵克罗：一个人最重要的品质是要说真话，要讲公平、良知、正义。我是学会计的，对于经济、制度、公平正义、效率这些事儿有更具体的了解。

凤凰网：你是不是一个在道德方面要求很高的人？

赵克罗：也不是。主要是我觉得平坟这个事涉及面太广，非常不公平，工作方式太粗暴。在什么配套设施都没有的情况下平坟就开始了，我对此持反对意见的。

凤凰网：你觉得自己的性格适不适合当一个政协委员？

赵克罗：应该适合。因为每年有省领导参与的讨论会，我经常是都在提意见、提批评的，在座省级领导都非常肯定。

因为我在体制外，没有接受官方的这种官话、套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