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立伟：高考对我不是跃龙门而是个人素质的提升

杨立伟

嘉宾简介：杨立伟，80年代曾于黑龙江省政协工作，1992年后辞职下海，赴深圳经商。黑龙江大学中文系79级。

本文系凤凰历史历史频道对话黑龙江大学中文系79级杨立伟文字实录，采访整理：许晔

凤凰历史：你出生在什么样的家庭？

杨立伟：我父亲以前在军队，母亲过去是在部队医院工作。我从小在军营长大的，很想当兵，但是到文革期间，我父母都已经转业了，当兵就得走后门，不认识人就当不了，没当上兵，我就1974年下乡了。从父母那儿接受的基本都是正面教育，就是听党的话。

凤凰历史：你说你从小特别向往上大学，为什么？

杨立伟：我母亲年轻的时候没有机会学习，但是她很想学习，她就把这种心愿全都放在我头上了。我从小写大楷，写日记，上小学的时候学习就非常好，到二年级的时候，老师就让我跳级，我本来上小学就早了一年，再跳一级的话，上大学时间比别的孩子可能得早好几年，所以当时家里人都很高兴，整天给我算将来上大学比别人早几年。文革一来这些全没有了，当时下乡就是扎根边疆干革命，但是内心深处（上大学）意识始终是存在的。

我们中学毕业之前，邓小平被打倒之后复出，当时传了一些风声说要恢复高考，为此我们毕业时间晚了一年，学校也都搞了一些类似征文，数学竞赛，好像又带来一丝希望，（我）又觉得可能考大学了。当时已经在招收工农兵大学生过程中增加考试这个环节，出了个张铁生，"白卷英雄"，《人民日报》一登他这个信，就把招生中间的考试环节彻底给否掉了。还有一个小学生黄帅，一个小学生日记，写小学中间闹革命，这两个人一出来就彻底把我们大学梦给破了，就剩下乡这一条路。

凤凰历史：当时为什么自己会申请去北大荒？

杨立伟：我因为从小就是想当兵，我父母都比较老实本份，不愿意走后门，就当不上，我当时有点来气，就自己闯自己的路。我觉得下乡就像模像样的下乡。当时下乡也可以在哈尔滨附近，但是我就是哪儿最远哪儿最苦（去哪里），革命热情加年轻气盛，真的选了一个最远最苦的地方，新建团，离哈尔滨1800里，当时第一批就招走几个人，没人去，就嫌远，我还唯恐它不远，下乡地方就离边境线几公里，过瘾了。

凤凰历史：那个时候在兵团里一般一天做什么？

杨立伟：新建团开荒很苦的，吃不上，喝不上，它当时番号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沈阳军区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团以上的干部都是现役军人，就是半军事化的。当时跟苏联关系紧张，随时准备打仗，这些年轻人随时可以拿起枪就变成战士，连队分布都是在中苏边境。我们连离乌苏里江才7公里远，苏联的汽艇在江里巡逻，我们都能听到声音，很多人很害怕的，当时革命热情烧得我都不觉得，我还觉得挺过瘾的。刚去房子都没有，就住账篷，每天蚊子咬。新建连队的粮食都是从老团调过来的，有的都是发霉的，没有菜，都吃盐水。之后盖房子，开拖拉机开荒翻地，亲手种粮食。

凤凰历史：你76年还曾经申请过上大学？

杨立伟：到1976年是我们下乡两周年，按照当时的规定可以有资格申报工农兵大学生了。第一次有这个资格我是很动心的，那个招生表一直发到连队的。当时我在连队干了两年以后，团里准备提我提干入党，已经内定好了，就差几天就批下来了，很多人劝我就别报了，报你也去不了，到时候弄的领导对你还有想法。但是我还是报了，报了一个西藏班，就是你毕业以后要到西藏去几年教学的，我就寻思这个可能没人愿意去吧，这样我最起码能在大学学两年，最后也没批。实际上这个经历对我后来有一定影响，到1977年正式恢复高考的时候我就放弃了，因为有的人就对我有想法，说杨立伟嘴上说是扎根边疆，（他）老想上大学，想离开边疆。当时"扎根边疆"是一个口号，就是要永远留在这里建设边疆了，任何形式的离开都是一种背叛，都是不够革命。

凤凰历史：你当时是怎么听说高考这个消息的呢？

杨立伟：那个时候已经公开见诸新闻媒体了，在此之前民间已经有流传了。因为知青很多人都是大城市来的，很多人家里是知识分子或者干部，消息一点也不闭塞，家里就开始往这儿寄复习资料了。

凤凰历史：家里有给你做些准备了？

杨立伟：直接就给我寄复习资料了，当时的复习资料都是我妈手抄的。文革期间根本就没有（资料），一下说要高考，来得又那么快，书店里都买不着，互相传阅，抄。

凤凰历史：你妈妈当时给你寄了多少本？

杨立伟：我记得几大本子吧，她能搜集到的都给我寄来了。

凤凰历史：你77年当时为什么放弃了高考？

杨立伟：我76年想去，没被批准。77年再来这个（高考），当时很多人都想报名，农场在这方面有一定的限制，特别我们这个农场，知青为主，如果大伙真都去报名，整个全停了。像我们连队，一共仨干部两个都是知青，我说你们去吧，我今年不想上了。再一个我在连队当时是比较主要的领导干部，还有点所谓的责任心吧，就觉得好像连队离不开我似的。

凤凰历史：为什么你又那么坚定，78年要去考大学？

杨立伟：在我很好的朋友他收到录取通知书上大学的当天晚上，我就把书本捡起来了，就开始复习准备下一年考试了。实际上我并没死心，我就是当时思想比较矛盾，一方面"扎根边疆干革命"这个想法还没放弃，就好像咱们这儿管这一份事，要是走了就好像是不负责任似的，那个时候虽然年轻，但实际上是连队的主要领导，管着300多人呢，农业机械，1万多亩地。我那朋友上大学后，给我写信，劝我立刻报名考大学，说国家现在需要咱们考大学，农场不会因为咱们走了就垮了。当年号召咱们上山下乡，咱们来了，现在党不号召上山下乡了，咱们党号召的是科技立国，号召青年学习科学文化，这应该是理直气壮（去考大学）。

凤凰历史：你怎么准备高考的？

杨立伟：原来有一些复习资料，给他们看了以后就留下了，我就接着这个来吧，又跟家里再要一点，但是那个时候复习的难度主要在于我一天的事情非常多，你把什么都扔下不可能。我们这些人参加高考，最大的问题在于第一没有基础，文革期间的教育，特别数理化，不说空白也差不多。历史学过几天，都是农民革命史，从陈胜吴广讲到太平天国，其他什么都不讲，近代史一天没学过，地理一天没学过，这两门课都是从头学起的。就是语文和政治算是有点点基础。第二个就是没有时间复习，这得叫重新学习。第三没有资料，没书。这几个加在一起就使得复习难度非常大。

因为我当时是连队的主要领导，是政工干部，我们连有个连长，那时候还在农业学大寨，连长被组织去大寨学习，所以就我一个人在家管事。春播生产正是紧张的时候，我早晨把工作布置完以后，我就藏到一个地方，就告诉我们连部的通讯员，天不塌下来你别找我，我就找个地方读书去，就这样来抢几天（来读书），来准备。那时候都考两次的，有初考，有复试。

凤凰历史：你们初考是5月份初考？

杨立伟：大约吧，我初考考得还挺好的，因为初考只考三门，语文、政治、历史，这三门都是我强项。老师都认为我很有希望。初考完了以后，你才有资格参加复试。我们农场太偏远，考生不够，所以我们复试是到秦德利24团，离我们农场坐汽车都得有一天。我们得坐汽车颠到那儿去，住到那儿去。

凤凰历史：参加复试前一天晚上的事你还记得吗？

杨立伟：那时候不想什么，就是使劲看书，争分夺秒地看书，只要进考场之前就好像看书都好使似的。我记得当时快临近考试之前，我主要是看的地理了，当时知道我的短项一个是地理，一个是数学，实际上就这两项决定我命运了。我现在都记得，最后78年我的考试成绩地理是59，没及格，数学6分。地理当时觉得考的不怎么好，还不至于太糟，数学一考我就知道完蛋了，整个一张卷子基本没答啥。最后那天晚上我就沿着24团一条土路走，那天晚上落日非常好，但是我的心情非常难受，我就知道今年大学是完了，甚至是不是这辈子就没希望上大学了？

凤凰历史：那天你们去考场那边花了多久？怎么过去的？

杨立伟：我们自己场部考生人数太少，不能设考场，就出了一台货车，坐在大厢板里，路又不好，基本上早上出发晚上才能到那儿。

凤凰历史：你是考试之后多久拿到成绩的？

杨立伟：记不太清了，个把月。我们考完试从24团回来，我就在场部下车，我们连离场部还有75里地，我头天（在场部）住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起来我就往回走，那时候年轻，觉得走走路，头脑里什么也不想能发泄一下，走了6个小时，旁边有车过我也不拦。我备考的时候是春播，我考完了已经是麦收了。连队在会餐呢，杀了一头猪，大家正在喝酒，我就跟大家一块喝酒了，走了那么长时间路，心情又不好，直接就喝醉了，醒了都是第二天了。但是我知道肯定考试完蛋了，你知道那时候回来是很难受的，一个是当时高考没希望，再一个回来很难看。后来公布成绩了289，当年好像是录取线是300分。

凤凰历史：78年高考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呢？

杨立伟：好胜心激起来了，无论如何得考，而且那个时候也觉得再考不上就真的跟大学告别了。78年后，正好我父母岁数大，身体也不太好，就请假回家了一段时间，回家就是想集中复习，争取79年考试。我母亲觉得我在农场能考上大学回城的可能性不大了，当时大返城的风已经开始有了，我母亲就办退休接班。79年初，我记得在对越反击战前几天，我就办完这个手续回城了。之后就安排工作，就是我妈妈原来的工作，她从部队转业以后就转到太平区人民医院，她退休（我）就接她的班到人民医院，在那儿工作了半年。当时返城回来的同学，都劝我别考了，咱们考不上，你头两年你考上就考上了，你现在再考你跟在校生能比得了吗？回来之后复习数学也没觉得有什么长进，就觉得有点灰心了。

78年虽然没考上但是打了个底，自己心里有数了，第一个语文不用复习了，就这样上去整七八十分没问题。政治一般看一看就行的，历史呢，就这么着也行，再稍微提高一点也可以，就集中力量，一个是地理不能考低了，再一个数学，我当时就是就抓住一个因式分解，只要是出因式分解，多怪的题都能解出来。我自己定的目标是文科四科一定要达到300分，平均75，后边数学得几分是几分，争取把这个第一道题拿下来。

但已经不太想考了，有一天单位有人又出来高考，猛得就把这些年来对大学的向往在心里又勾起来，就觉得这么放弃太可惜了，怎么也得搏一下。那个时候离高考时间已经不长了，我跟单位请了20天假，就拼20天，考试前几科考完了以后我就觉得应该70分以上没问题，基本有数，题都能答上来。数学一出来题有因式分解，一做，我基本上肯定这一道题能对，那就是20多分了，还有一道题是有什么勾股定理的我写下来了，我就觉得有数，我觉得这个大学有希望了。

凤凰历史：你当时考完回去是不是就跟上一回心情完全不同？

杨立伟：当然也不敢有太多的幻想，但是我心里有数。当时我母亲检查身体不好，就开始忙活她的事，有一段时间就把上大学这事给忘了，等到她手术也完了，开始进入护理恢复期了，才又想起大学的事情。当时报志愿是两个表，上面那个表就填一类学校的，下面这个表填二类学校的。79年我一类学校根本没填，我就不填；二类学校第一个填的是北京政法学院，就是后来的中国政法大学。第二志愿是黑龙江大学中文系，最后录取我的是第二志愿。

凤凰历史：你是什么时候接到通知书的？

杨立伟：当时就是普通信往家里寄，最后等的就是老也不来。那一年黑大好像入学也晚了一点，后来我看那个资料是9月20几号，等于多等了20天，按说9月1号就开（学）了，通知书应该8月份就到了，我记得已经都9月份了，录取通知书才到。

凤凰历史：第一天上大学的场景你还记得吗？

杨立伟：记得。因为我们下乡几年在兵团入党当干部的，学校在挑选学生干部的时候，我就是被选出来的学生之一，提前到学校了，开座谈会，让我们这些人去接新生。但是我可以说一说真正进了大学以后的感受，非常不容易才拿到这个票进来，非常珍惜，觉得进大学哪儿都是好的。因为我是从农场最艰苦的地方回来的，我看大学哪儿都很好了，宿舍八个人，上下铺的，我在农场是什么条件？一个屋二三十人，那都是撒气漏风的，冬天冻得都不敢伸手。大学宿舍都是红砖房，里面是白墙，每个人很好的一张床，就觉得很幸福了。农场当时有几个考进黑大，都有共同的感觉，简直到天堂一样，哪儿看着都那么顺眼。我觉得一定要把学习学好，一定争分夺秒。那时候早上我三四点钟起来看外语，锻炼身体，然后吃完饭直接上教室，一天到晚上10点钟才回来，就不停地读书。

凤凰历史：那时候你会怎么样安排一天的行程？

杨立伟：我在同学里应该是自律相当强的。至少在头两年吧，早晨基本大概是四五点钟起来，先看一段时间英语，然后出去跑步，跑步回来，直接上食堂吃饭，吃完饭很多同学又回宿舍了，我就直接坐教室了，等到大伙都从宿舍又到教室要上课之前我可能都看一小时的书了。中午下课先上食堂吃饭，吃完饭，很多同学都回宿舍了，有的甚至来一小觉，我直接又回教室了。就等着下午下课了。如果下午没课这一下午到晚饭之前就是在教室了。到晚上吃完饭大家又回宿舍了，我又直接回教室了，一直到晚上睡觉回去，天天如此。

凤凰历史：毕业后的人生轨迹大概是什么样子的？

杨立伟：大学毕业的时候，开始是学校找我谈话，留校，当时我们学校准备组建新闻专业，但是经过考虑我还是拒绝了。我因为学习好，很多专业的老师都跟我谈过要不要留校，其实我主要是因为这门课既然学了，我就把它学好，并不是多喜欢这门课，甚至更不是说这一辈子准备就教这个了。

当时中央有精神培养年轻干部，省里来选拔了下派，就被选拔了，我当时也就同意了，毕业以后就直接分到县里，直接到农村，到乡镇，甚至到大队去锻炼，锻炼了有一年又回到省委党校集训，然后又抽调到省委组织部工作，甚至准备留在那里，这个时候就有中央党校招生了，我85年就上中央党校学习三年，毕业回来以后我在省政协给省政协主席当专职秘书，当了将近五年，官职处级。到92年邓小平南巡之后，号召搞经济，我就直接下海了。脱离官场到至今。下海以后呢，应该说也有所收获，没发什么大财，最后应该说是一个比较合格的职业经理人吧。始终也没放弃文学的理想，虽然也没有太多很满意的成果出来，但是始终是没停笔。

凤凰历史：恢复高考对你的个人而言有什么样的意义？

杨立伟：高考对于我的作用不是鲤鱼跳龙门，而是对我个人素质极大提升，通过高考上了大学，在大学才知道什么叫系统教育。大学它是一种生活方式，所有上大学的人都有某种共同语言，因为都在这个炉子里炼了一下，就学会了一种共同的生活方式，以至于对今后人生的路影响都非常大。从整个国家来说，我觉得恢复高考太重要了，文革十年这方面造成的损害是无法估量的。文革前教育出来的老高三还能勉强考大学，就算把它接续上了，他们学就算没白学，接续上了。实际上有一些东西是很难弥补的。你就像我们这一届大学生，你就说我吧，有人还说我学富五车呢，我可不敢说，很多书一翻开，有一些字你都不敢念，因为功底不行。恢复高考就是把文革中断这十年用最大的限度把它弥补上，防止了人才断代，防止了国家人才缺失。

责编：马钟鸰 PN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