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这就出台了对第二代、第三代"分子""给出路"的政策。运动一来,当地党团组织或是单位负责人就会找你谈话,要你和家庭"划清界线",要"反戈一击",揭发你爹你妈的"反动言行",要在运动中表现积极,以证明你的世界观确实改造好了。这对第二代、第三代"分子"是极大的诱惑,请问,哪个"分子"的后代不想摆脱上面描述的困境?这样,中国大地上就批量生产出无数"逆子",弄得两千多年来中国"以孝治天下"的传统荡然无存。虽然看起来这类不孝多半发生在"分子"家庭,但其社会影响却极为深远。人可以视父母为狗彘,"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自然而然会无形中深入普及到一般"革命群众"身上。在"革命群众"这一方,对领袖的个人崇拜攫取了全中国人的亲情:"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全中国"革命群众"只对毛主席一个人亲,其它人都不能算作"亲人";看似吸引人的空洞理想摧毁了人与人之间正常关系。为了"理想",为了"进步",为了"革命",实际上是畏惧厄运降临到自己头上,在"身份识别系统"中降格,在"革命群众"中也同样普遍地大量出现父子成仇、夫妻反目、兄弟阋墙、朋友背叛、同事间相互"打小报告"种种"史无前例"的恶劣现象。亲情、爱情、友情、人情、师生情、同胞情等等人类长期以来一直珍惜的内心情感,不论在"分子"一方或"革命群众"一方,都被分化瓦解,人与人之间再没有真诚可言。
你以为表现积极,把父母的隐私通统挖出来示众、彻底与父母划清界线真会改变自己的"成分",从而改变自己的命运吗?对不起,运动过后你仍然是你。在"身份识别系统"中你是不可更改的,家庭成分是由血缘决定的。尽管你的思想已经换掉了,改造好了,遗憾的是谁也不能彻底换血。即使你费尽心思,舍得一身剐侥幸入了党团,在党团中还是有成分好的党团员与成分不好的党团员的差别,这点,到"文化大革命"彻底暴露无余。"文革"中抓"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也是先从历史上被捕过和家庭成分不好的领导干部下手,说来说去还是历史问题与家庭问题。家庭成分不好的领导干部这时被戴上"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的孝子贤孙"的帽子,总而言之,"孝"和"贤"在过去绝对是贬义词。于是,中华传统道德的最基本准则轰然倒塌。
"身份识别制度"是30多年前维系"无产阶级专政"的主要支柱。没有"身份识别制度","无产阶级专政"就架空了。对谁专政?资产阶级分子地主分子一个个老去死去,越来越少以至于无,最后无产阶级就会打遍天下无敌手,茫然四顾,仗剑空叹。要一直保持和巩固"无产阶级专政",就必须不断制造"专政"对象。而且,"身份识别制度"运行一段时期后,还发现它有另一种妙用,那就是能形成一种社会心理,在国民经济极其困难,物质供应极为匮乏时仍能够保持社会稳定,不仅可以安抚多数人的人心,而且让他们"越穷越革命"。在社会的不满意度达到最高值的时候,"身份识别制度"既能使一部分不满意的人三缄其口,既不敢怒更不敢言,又能使一部分人觉得他们至少还高人一等而减缓他们的不满意度。
所以,物质供应越紧张政治运动越频繁。各式各样的"批斗会"是"革命群众"的集体狂欢。人们在物质生活、精神生活都极端贫乏中需要这样的狂欢来调节,让"革命群众"觉得生活还很"幸福"。
"挑动群众斗群众",不止是"文革"中出现的事,那是维系无产阶级专政的一贯伎俩。
"身份识别制度"先天性地把全国老百姓分为三六九等,犹如印度的种姓制度,社会上很大一部分人是"不可接触的贱民"(后来甘地把他们称为"上帝的孩子"),另方面,当然就有很大一部分人是"贵族"。这里的"贵族"就是"身份识别系统"中的工人、贫农、下中农、革命干部等等("革命干部"在"文革"中曾一度衰落,那是后话)。他们被册封为"根正苗红"的"革命群众""根正苗红"的"贵族"及其子弟在接受教育、分配工作、培训机会、加入党团、提级晋升、婚姻选择、生活待遇、参加各种会议、参与各种社会生活等等方面享有特权;乃至犯了错误也只当"人民内部矛盾",不像"成分高"的人一有小错马上"上纲上线",按"敌我矛盾"处理。你别以为能参加各种会议、参与各种社会生活没什幺了不起,放在现在,可能你还情愿独自去泡吧上网,不愿去参加集体活动哩。但在物质生活、精神生活都极为贫乏的时候,有的人能参加集体活动,有的人不能参加集体活动,就会使能参加的人产生极大的优越感。何况,被斗的"贱民"在台上,你在台下可以尽情放纵,恣意辱骂,像现在你在迪厅里一样,你越疯狂越被人赞赏,如果来点K粉更好。好!K粉不久就来了!那就是"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这套理论终于在"文革"中使全民疯狂。
"身份识别制度"另一个特点是封闭性,各个层次之间绝对不能流动,婆罗门永远是婆罗门,刹帝利永远是刹帝利,首陀罗永远是首陀罗,"不可接触的贱民"永远是"不可接触的贱民"。"身份"和姓氏一样传宗接代。所以我才在上面说"成分高"的后代怎幺都改造不好,怎幺都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你无论如何费尽心机都挤不进另一个等级中去。当我在劳改农场捧读《资本论》,读到这样一段话时,我不禁激动万分,在叹服马克思观察分析问题精确之余,还使我认识到这套"身份识别制度"决不能长久运行下去,是一套看起来设计严密其实非常愚蠢的制度。请看,马克思这样说:"……一个没有财产但精明强干、稳重可靠、经营有方的人,通过这种方式(指贷款,因其篇目为'第五篇 利润分为利息和企业收入。生息资本(续)'-引者注)也能成为资本家(因为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每一个人的商业价值总会得到相当正确的评价-原著括号),这是经济辩护士们赞叹不已的事情,这种情况虽然不断把一系列不受某些现有资本家欢迎的新的幸运骑士召唤到战场上来,但巩固了资本主义本身的统治,扩大了它的基础,使它能够从社会下层不断得到新的力量来补充自己。这和中世纪天主教会的情况一样,当时天主教会不分阶层、不分出身、不分财产,在人民中间挑选优秀人物来建立其教阶制度,以此作为巩固教会统治阶级和压迫俗人的一个主要手段。一个统治阶级越能把被统治阶级中的最杰出的人物吸收进来,它的统治就越巩固,越险恶"(《马克思恩格斯全集》25卷1974年版679页)而我们的"身份识别制度"却严格拒绝"从社会下层不断得到新的力量",决不"把被统治阶级中的最杰出的人物吸收进来",相反,还把统治阶级内部的杰出人物打压下去。这种"无产阶级专政"能巩固和长久吗?
我之所以在这里特别引用马克思这段话,是因为今天它仍有现实的指导意义。今天,我们说我们社会最大的问题是贫富分化,贫富悬殊,其实根本问题不在这里。根本问题是贫富之间能否流动,阶层之间能否流动。如果穷人永远是穷人,富人永远是富人;"草根"不能长成树木,穷人没有机会、没有可能成为富人,又没有平等的自由竞争机制在富人阶层中将无德无能又无运的人分化衰落成穷人,那才是大问题。
任何社会都分有阶层,良好的社会制度是能保证阶层之间开放性的制度,是"每一个人的商业价值总会得到相当正确的评价"的制度,是能"不分阶层、不分出身、不分财产,在人民中间挑选优秀人物"进入领导集团的制度。
作者:
张贤亮
编辑:
彭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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