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
《生活》:中国传统里,文人历来有当谏臣的心理,希望参与制度改革,实现人生的抱负。您研究历史的目的是什么?
沈志华:我们现在做的工作就是在传承文化,什么叫文化?文化一个很重要的方面就是历史的积淀,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大概有将近半个多世纪,中国学术界受意识形态的影响是相当大的。有一次听人说,翦伯赞解放前写的版本比解放后修改的那个要好,这就很说明问题。大家都曾经被要求一个腔调,一个立场,一个观点,很少有能提出什么疑义或见解的地方。那么,你要从根本上推翻它,不是说你改变了政治观点就能解决问题的,而是要从根儿上做起,弄明白到底过去发生了什么事情。
《生活》:研究大历史的黄仁宇批评中国学者,越研究越窄,您怎么看待这个问题呢?
沈志华:国外的学者,跟中国的处境不一样。我觉得中国现在还没到那个时刻,还不具备那个条件,为什么呢?现在首先是要颠覆过去的历史,很多基本史实都还没搞清楚,你搞什么大历史啊?
《生活》:按照你的本性,你自觉是适合搞思辨型的历史研究,还是探寻基础史实?
沈志华:照我四十岁之前,我就是想搞那种思辨型的大历史。但是现在我觉得搞不了,因为这个东西其实也是靠环境,靠积累的,如果原来就顺着那个路走下去,就会是研究大历史那么一种思路。但是现在我已经走到基础史实这条路上了,我的功底就是要把40——60年代这段社会主义国家的历史搞清楚。我现在做的每一篇论文都是别人没有搞清楚的事情。
《生活》:我注意到你的经历里有好几次进入权力机构的机会,你为什么放弃?
沈志华:我年轻的时候很积极,尤其是我从1973年转向文科学习以后,就一直有一股劲,老想为国为民,精忠报国,投身那种火热的政治斗争当中去,但后来一个又一个的人生挫折,让我重新去思考这个问题。我现在不喜欢官场,并非因为人生中遭受了太多打击。被打击有两种,一种是你自己失败,你做错事情了,所以遭到打击,你吸取教训就完了,还有一种我认为根本就是你命中注定的。另外,现在95%的老师都浮在表面,真正对学术负责任、对社会负责任,想把自己的一生的经历投入到里面有多少人?我愿意做最基础的工作,了解历史到底怎么回事,然后把自己搞清楚的事实转化成一种大众能接受的东西。
《生活》:研究历史不是为了以史为鉴吗?
沈志华:这是历史的功能,历史学的功能,而不是历史学家的责任。因为以史为鉴其实包括两个方面,第一是史,这“史”究竟是什么,你要是弄错了,那历史你以什么为鉴,你不越弄越糊涂吗?所以这是一部分,这部分的责任主要由历史学家去承担。鉴,什么叫鉴?资治通鉴,什么意思呢?就是告诉你怎么搞政治,怎么去治理国家。这靠政治家自己,我把历史经验教训都摆在这儿,至于它怎么指导你,我不能替你想,是你自己去想。假如一个政治家如果没有文化,不懂历史,你搞什么社会问题,你搞什么政治?所以你本身就应该具备这个素质,你应该到真实的历史中去寻找你所需要的那种资源,丰富你的头脑,来开创你的自己的政绩。
《生活》:你通过研究这段历史,个人怎么评价毛泽东?
沈志华:我觉得毛泽东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就他的才智,真是几百年中国才出那么一个,不得了。但是他生不逢时,能够施展他才华的那个年代已经过去了,如果时间倒退五十年,恐怕他要比蒋介石干得漂亮的多。那个时候军阀混战,要推翻清朝,推翻封建社会,重新进入一个新社会,革命是很吃得开的,毛泽东赶了个尾巴,中国革命之所以成功就是因为他赶上个尾巴。但是你成功以后,你还要用革命那套方法来建设一个新的社会和新的国家,就和整个社会的发展相背离了。时代不同了,你越聪明你犯的错误就越大,一直到文化大革命他的错误到了极端。所以对历史人物的评价,其实应该站在历史环境当中来看,不能说谁好谁坏。
《生活》:您现在最想解开的历史谜团是什么?
沈志华:我现在最想解决的事,就是北大西洋公约组织和华沙公约组织,同样是两个同盟,但西方阵营是一种超稳定结构,内部从来发生过战争,而且冷战都结束了,到现在美韩同盟,美日同盟,美英同盟依然这么稳固。社会主义国家之间,意识形态一致,都是信仰马克思主义,但从同盟结成的第一天起,苏联和南斯拉夫就分裂,跟着是苏联打匈牙利,然后中苏之间又打仗。曾经多好的兄弟关系,好到不分你我,到最后还是刀兵相见。社会主义国家关系的不稳定性的根源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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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刘晋锋
编辑:
刘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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