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涛:郭店楚简与《中庸》
2009年12月28日 15:01凤凰网历史综合 】 【打印共有评论0

如果我们把《缁衣》、《表记》、《坊记》与《五行》均看作子思作品的话,就不难发现这两类作品在文体和内容上存在着较大的差别。《缁衣》、《表记》、《坊记》三篇在形式上主要记述孔子的言论,每章皆冠以“子曰”或“子言之”,体例类似《论语》,每篇除了一个基本主题外,涉及内容往往较为广泛,属于杂记的性质。如《缁衣》篇,郑玄《礼记目录》说“名曰《缁衣》者,善其好贤者也。《缁衣》,郑诗也”。但从内容上看,实际主要讨论君臣关系,以及君民关系、交友之道、言行之要等等,好贤仅为其中一小部分;《坊记》篇主要讨论礼、刑对人们的行为的防范,同时涉及祭祀、交往之道等等;《表记》主要记录有关仁的议论,还涉及君子持身之道、言行之要、卜筮等。另外,篇中多引《诗》、《书》、《易》、《春秋》等,而尤以引《诗》为多,这些都是和《论语》相似的。而《五行》则主要阐发论证作者自己的思想和见解,是一篇独立的哲学论文,全文主要围绕仁义礼智圣形于内的“德之行”,与不形于内的“行”,步步展开,层层递进,各段之间,具有严格的逻辑关系,很少有脱离主题的议论,更没有一处引用“子曰”的地方,文中虽也有引《诗》的地方,但仅限于个别章节,与《缁衣》等篇几乎每章多次引用《诗》、《书》的情况有很大不同。另外,《五行》具有很高的理论思辨色彩,与《缁衣》等篇文句简单,多为一些格言、警句,形成鲜明的反差,这可以说是二者最大的差别。《五行》与《缁衣》等篇的这种差别不是偶然的,可能是子思思想发展、变化的反映。由此推想,子思的思想可能经历了两个阶段:前一个阶段,他主要祖述孔子的言论,同时加以发挥。(15)这在文献中也有反映,《孔丛子·公仪》:“穆公问子思曰:‘子之书所记夫子之言,或者以谓子之辞。’子思曰:‘臣所记臣祖之言,或亲闻之者;有闻之于人者,虽非正其辞,然犹不失其意焉。其君之所疑者何?’”可见,子思常常把自己的言论与孔子混同起来,以致引起当时人们的怀疑。而后一个阶段,他则系统提出自己的观点,与以前相比具有较高的理论思辨色彩,这一时期可以看作他的成熟时期。耐人寻味的是,上面两类作品的不同特点在今本《中庸》都有所反映。武内义雄说“《中庸》与《累德》(16)、《表记》、《缁衣》、《坊记》四篇有关系,极当考究,此四篇之文体,与《中庸》上半相似”。可谓抓住了问题的实质,需要补充的是,《五行》一篇与《中庸》下半相似,这一点也同样“极当考究”。从这一点看,今本《中庸》上下部分在文体、内容、思想等方面确实存在着差别,表现出不同的思想旨趣。

今本《中庸》上半部分应包括第二章到第二十章上半段“所以行之者一也”。这一部分主要记述孔子的言论,除了第十二章外,每章均有“子曰”出现,与《缁衣》等篇体例接近,属于记言体。除第二至第九章论“中庸”外,第十章记孔子答“子路问强”,第十一至十五章论“君子之道”,第十六至十九章论“鬼神之为德”及舜、文王、武王、周公祭祀宗庙之事,而第二十章则记孔子答“哀公问政”,涉及内容较为广泛,应属于杂记性质,这与《缁衣》等篇也是接近的。今本《中庸》下半部分包括第一章以及第二十章“凡事豫则立”以下。这一部分主要记述作者的议论,与《五行》篇体例接近,它主要围绕“诚明”的思想层层展开,从“天命之谓性”开始,经过“尽人之性”、“尽物之性”,最后“赞天地之化育”,“与天地参”,由“天命”而到“性”,由“尽性”而回到“天道”,是一篇内容完整,逻辑严谨的议论文。除了第二十八章有两处“子曰”外,其余部分均没有“子曰”出现,而第二十八章正好有“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灾及其身者也”及“今天下车同轨,书同文”等文字,因而可能是错简,可以排除不记。以前有学者为论证《中庸》早出,总是想把这处文字说成是战国时的言论,并不可取。可见,今本《中庸》内部存在着文体的差异,而把这两种不同的文体组织在一起显然是不合适的,在先秦古籍中也鲜见其例,前人怀疑今本《中庸》包含两个部分,并非没有根据。

今本《中庸》上半部分也有与《缁衣》等篇体例不同的地方。《缁衣》、《表记》、《坊记》三篇首章均作“子言之”,而首章以下作“子曰”或“子云”,间或也有“子言之”的情况出现。而《中庸》上半部第二章作“仲尼曰”,以下到第二十章皆作“子曰”。《中庸》的这个“仲尼曰”仅此一见,在《缁衣》等篇也无其例,值得认真考察。对于《缁衣》等篇“子言之”与“子曰”的差别,有学者认为可能是子思与孔子不同的言论,如顾实《汉书艺文志讲疏》说:“《表记》、《坊记》、《缁衣》,开端皆称‘子言之’,盖子思语而弟子述之也。称‘子云’、‘子曰’者,引孔子语也。”(17)这种观点忽视了子思思想的特点,难以让人接受。查其立论的根据,是子思或其门人有意要与孔子的言论区别开来,所以才采取了不同的记言方法。但从《孔丛子》所记子思与鲁穆公的对话看,子思毋宁是要强调自己的言论即来自“夫子”,至少是“不失其意焉”。所以《缁衣》等篇的“子言之”应该还是指孔子,它们之所以不同于“子曰”或“子云”,并被置于每篇的首章,实际是一种突出、强调的作用。这可以由楚简《缁衣》篇得到证明。楚简《缁衣》首章作“夫子曰”,以下皆作“子曰”,这个“夫子”显然就是指孔子,它被置于篇首,和“子言之”的作用无疑是相同的。明白了这一点,《中庸》第二章的“仲尼曰”便容易理解了。我们认为,这可能与《中庸》是《子思子》的首篇有关。《孔丛子·居卫》:子思“撰《中庸》之书四十九篇”。清代学者翟灏认为,古书有举首篇代替全书之例,如邹衍所作有四十九篇,而《史记·孟荀列传》仅说作《主运》;屈原有许多作品,但《离骚》为屈原赋的首篇,所以《史记·屈贾列传》就说“乃作《离骚》之赋”。同样,《中庸》为《子思子》的首篇,故用来作为全书的称谓,称“《中庸》之书四十九篇”。(18)这个说法是可信的,因为《中庸》一书另有四十七篇的说法。李翱《复性书》:“子思,仲尼之孙,得其祖之道,述《中庸》四十七篇。”晁说之《中庸传》:“是书本四十七篇。”郑樵《六经奥论》也说:“《中庸》四十七篇。”武内义雄由此推断《子思子》二十三篇,每篇分上下二篇,另加一篇序录,即成《中庸》四十七篇。可见,“《中庸》四十七篇”不过是《子思子》二十三篇的另一种说法,说《中庸》是《子思子》的首篇是有根据的。因此,《中庸》第二章的“仲尼曰”,可能是子思看到人们对自己的言论表示怀疑,故在“撰《中庸》之书四十九篇”时,特意在其首篇首章标明“仲尼曰”三字,说明自己所记均为孔子之言,具有绝对的权威性,不容怀疑。而在以下《缁衣》等篇,也在其首章专门用“子言子”或“夫子曰”予以突出、强调,这就是今本《中庸》第二章出现一个“仲尼曰”的原因所在。由此也可以知道,原始《中庸》是从今本的第二章开始的,而第一章及后一部分是后来加上去的。《中庸》的这个“仲尼曰”,以前不被人们重视,而经过我们的分析,却成为今本《中庸》是两个部分的一条重要证据。

(三)

不仅如此,今本《中庸》上下两个部分在思想上存在着差异,甚至对立,把它们放在一起是不合适的,这是我们怀疑《中庸》原是两个部分最主要的原因。《中庸》上半部分主要讨论“中庸”。关于“中庸”,前人有不同的解释,郑玄《礼记目录》:“名为中庸者,以其记中和之为用也。庸,用也。”二程则认为中庸是一种方法,“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见朱熹《四书集注》)郑玄认为中庸即第一章喜怒哀乐“未发”与“已发”的“中和”,是为了把原来没有直接关系的两个概念联系在一起,并不足取。而二程把中庸仅仅看作是一种方法,多少违背了中庸的原义。那么,中庸的本义到底是指什么呢?《说文》:“中,内也;从口、|,上下通。”其中“口、|”应指礼器一类,有学者将其释为“徽帜”、“册簿”或“旗鼓”,(19)都是讲得通的。古时每逢大事,君王必要祭天,执“中”以“通上下”,表示“君命神授”,“受命于天”。因此,“中”的原义是指沟通天人的礼仪、礼器之类。由于礼在古代社会中有崇高神圣的地位,有无限威力,它渗透到政治、军事、文化思想的方方面面,成为人们思想行为的规范,而“中”在文献中也具有这一含义。《礼记·仲尼燕居》:“子贡越席而对曰:‘敢问将何以为此中者也?’子曰:‘礼乎礼!夫礼所以制中也。’”《荀子·儒效》:“先王之道,仁之隆也,比中而行之。曷谓中?曰:礼义是也。”《周礼·地官·大司徒》:“以五礼防万民之伪,而教之中。”显然,这个“教之中”的“中”即是指礼。君王祭天,民众必自四方而至,久而久之,引申出中心的“中”,象征君位所在,所谓“王者必居天下之中,礼也”(《荀子·大略》)。又引申出“正”义。《书·大禹谟》:“允执厥中。”《论语·尧曰》:“允执其中。”“中”皆表示“正”。二程说“不偏之谓中”,有一定的道理,但“偏”与“不偏”需要一个标准,这个标准即是礼,如果看不到这一点,难免有失片面。“庸”有“常”的意思,《尔雅·释诂上》:“庸,常也。”具体指常行、常道。所以,中庸的本意应为中道和常道,也即日用常行。那么,子思生活的时代什么可以称作“日用常行”呢?显然只有礼了。可见,中庸一词实是由礼转化而来,是礼的理论化和哲学化。《汉书·艺文志》有“《中庸说》二篇”,列入六艺略礼类,说明中庸与礼有密切关系,乃是当时人们的普遍观念。明白这一点,《中庸》这一部分的内容便容易理解了。

反中庸   中庸   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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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梁涛   编辑: 石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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