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亚昭追忆知青岁月:为逝去的青春扫墓
2009年05月20日 15:17凤凰网 】 【打印已有评论0

一颗飞过天边的流星

作者  潘亚昭

对于阿季的回忆,如同天空中飘舞的风筝,时时在心里牵挂,但又飘渺无踪,因为他离开我已整整三十年了。三十年前,他就去往梦中的天堂,永远与从未见过面的父亲、母亲团聚在一起了。在那里,没有岐视,没有痛苦,没有……

阿季的父亲是国民党宪兵连长,解放前夕随所部逃往台湾,在逃亡途中被解放军的炮火击毙。父亲逃走时,阿季的母亲正怀着阿季。母亲在生阿季时难产,大出血,身无分文的母亲全身浸泡在不断涌出的鲜红鲜红的血中,恋恋不舍地抛下阿季,临死都没合上眼睛。

阿季就是这样降临到人间。他不知道父亲、母亲的模样,在他的词汇中,没有爸爸与妈妈。孤儿院收留了他,阿季在孤儿院里长大。

由于阿季的出身成份不好,在那一切都讲政治的岁月中,他吃尽苦头,受尽折磨。吃的是别人剩的饭菜,穿的是别人丢弃的破衣烂衫,挨饿受冻是家常事。只有在有人来参观或报社来拍照片时,才会给阿季套上一件新衣服,那时的阿季才能吃上几口热饭菜。等参观的人一走,阿季身上的新衣服马上就被剥下,照样吃着剩的饭菜。有时,阿季会天真地想着,要是天天都有人来参观,该有多好!

有一次,一个慈善团体来孤儿院参观,送来一块大蛋糕,阿季也分到一小块。阿季从未见过蛋糕,更没有尝过蛋糕的味道,那天是阿季最高兴的一天。后来,阿季无数次在梦中吃到蛋糕,醒来后才知道口中塞的是被单。

在艰难中长大的阿季个子不高,脸形瘦削,苍白的脸上嵌着两只双眼皮大眼,里面写满忧郁。有位下放的干部説,阿季天生具有诗人的气质。

疯狂的文革开始了,阿季刚跨入初二。阿季被纳入狗崽子之类,被红卫兵看管起来。天天早请示晚汇报,打扫卫生,陪四类分子挨斗。

上山下乡运动开始时,学校讲独生子女可以留城。但阿季去学校申请留城时,革委会却説阿季是黑五类,不许留城。

阿季是狗崽子,生活在孤儿院,插队时没人帮助收拾行李,他也无行李可收拾。到乡下后,他依靠自己劳动所得,添置了几件衣服和一床棉被。

阿季是第二批插队的,分在我的隔壁队,那是少数民族居住地,当地人叫苗人。田地多是山垅田,山高水冷,粮食亩产很低。工分值很低,1个工分值平均只有3、4分钱,最高的那一年,工分值1分也只有6分钱。男劳力一天最多工分8分,女的6分。辛苦劳作一年,除去口粮,能分红3、40元,就算很好的了。

阿季为了自己的温饱,努力劳动。以后开始的招工、招生,他一概不闻不问,只顾埋头劳作。他明白自己的身份,当工人、上学,对于他来説,只能是属于梦中的东西。

劳动之余,知青之间经常互相串联,我与阿季渐渐熟悉起来。有一天,阿季来找我,很神秘地给我一本用报纸包着的书,交代我不要被人看见。阿季走后,我迫不及待地打开报纸,一本普希金诗选出现在眼前。我高兴极了。

我在笔记本里抄下许多诗人美丽、忧郁的诗句。每当我在孤独中望着月亮的清晖时,就好像普希金在耳边低声吟唱着:

孤独、凄怆的月亮,

你为什么从云端里出现,

透过窗户,向我的枕上

投下清辉一片?

你的忧郁的脸容

引起我悲伤的浮想,

……

那时,我最喜欢、经常背诵的是: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忧郁,也不要愤慨!

不顺心时暂且克制自己,

相信吧!快乐之日就会到来。

我们的心儿憧憬着未来;

现今总是令人悲哀:

一切都是暂时的,转瞬即逝,

而那逝去的将变为可爱。

在以后艰难困苦的日子里,普希金诗选陪伴着我,我憧憬着未来,盼望快乐的日子早日来到。

夜晚,阿季喜欢倚靠着栏杆,睁着一双忧郁的大眼睛,默默地望着天空中的星星,星星无声地朝他眨着眼睛。有时,一颗流星会拖着长长的尾巴,飞过夜空。那时,阿季就会喃喃説着:“又一个人离开世界了。”阿季説总有一天,他也会离开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太肮脏了。阿季讲他死时化为流星,只能在天边飞过,不能在天空当中,他感伤地説道:“因为我是个狗崽子。”

离太阳最近的季节来临了,一年一度最繁忙的夏收夏种又开始了。阿季打起了摆子。这种传染病叫疟疾,每次发作都要折腾七、八天,热时像火烤,冷时像落入冰窟,盖几床棉被还是发抖,有每天发作一次,有隔日一次,还有人三天一次,我们在那里插队的每一位知青都打过摆子。阿季是隔日疟。阿季怕被人説他逃避“双抢”,带病下田劳动,因体力不支,一头栽倒在烂泥田里。

后来听阿季队里的知青説,生产队的保管员欺负阿季,每次阿季去领口粮时,都是拿谷粒不饱满的谷子给阿季,而且份量还严重不足。阿季粮食不够吃,把碾米时筛下养猪的糠也当粮食吃,还经常挖野菜充饥。阿季队里的知青与我们不一样,大部分是来自各个学校,还有一些是社会青年,没有人管,各顾各的。我们几个同情阿季的知青悄悄商量了一个对策,半夜摸进保管员家的猪圈,把猪尾巴割了,连夜熬成汤给阿季喝下。

有一次,我们几位知青步行近四十里路,去建西看望招工到建西兵团工作的插友。在路上,因为我走得慢,阿季陪着我。那一天,阿季一改以往的沉默寡言,对我谈了很多不被人知的孤儿院的往事。他在孤儿院里不仅是吃不饱穿不暖,而且谁都可以任意打骂他,因为他的父亲是国民党,被解放军打死了,他是属于狗崽子。有一次,他饿的实在受不了,等不到中午开饭,就偷了一块馒头,还没吃完,就被发现了。他被好几个人按在地上打,有个抽烟的拿着烟头在他手上烫。阿季伸出双手给我看,伤疤累累,可怕极了。阿季説,更可恨的是,有个人居然提议説,阿季这么贪吃,拿大便给他吃,让他吃个够。还好那时没有大便,痰盂里只有一些小便,那个人拿起就往阿季的嘴里倒去。阿季闭紧嘴巴,挣扎着,小便倒在阿季的衣服上。周围看热闹的人起哄着,拍着手,跳着脚,屈辱的泪水在阿季脸上流淌着。

阿季説到这里,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他双手抓住胸前的衣服,弯着腰,嘴里发出野兽般的哀号。我惊呆了。我从来没有看到阿季这么痛苦过,也从来没听説过我的同龄人还会有这么悲惨的遭遇。

阿季哭着説:“还以为到了乡下,凭劳动挣工分养活自己,日子会好过一些,谁知道在这里还有岐视。只有你没有岐视我,我感谢你。”

从建西回来后,阿季更加沉默寡言。他已经很久没有到我小队串门了。

1976年7月,我的母亲提前退休将我替补回福州。接到通知书的那天,我把自己关在屋里,让眼泪尽情地流淌着,淌满我的脸,沾湿我的衣。终于从八年的生活泥泞中跋涉出来了,八年来所有的委屈、所有的辛酸、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挣扎,都在自己的泪水中尽情地蒸发着。我这只家乡故园里飞出的小鸟,终于要回归故里了。

阿季説会来给我送行。那天,直到火车开走了,也没见到阿季。我怀着不安的心回到福州。

直至知青大返城,我才重新得到阿季的消息。原来那天他没有去送我,是因为他怕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他会失声痛哭。自从我离开后,他再没有一个可以交心的朋友了。

阿季是最后一个回城的知青。回来后,他找不到工作,哪个单位都不愿意接收他。最后,他只好在一个小小的工厂落下户。

两年后,听插友説阿季结婚了,妻子是插队那个地方的农民,1个月前刚生个大胖小子。我为阿季高兴,他终于过上安静的日子了。

才过两个月,噩耗传来了。阿季出了车祸,一辆卡车从阿季的腹部碾过,阿季当场死亡。就像阿季在母亲鲜红鲜红的血中降临人间一样,阿季又在自己鲜红鲜红的血中离开了人间,离开了他认为肮脏的这个世界。

我恨自己,恨自己没能与阿季见上最后一面。自从我回城后,阿季就与我断了联系。听插友説,阿季自己讲他与我是属于不同世界的人。

如今,阿季在天堂与他从未见过面的父母团聚了,他终于可以喊声“爸爸、妈妈”了。

不知天堂可否通信?

我要告诉阿季,我一直在天边寻找着,寻找着一颗飞过天边的流星,那颗星就是你——阿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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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潘亚昭   编辑: 刘延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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