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春明学的是公法学,这不会给他在现实中谋得任何经济利益。一位朋友回忆说,程春明有时候自己感慨,他时常觉得自己回国多年了,却仍然是那个在法国留学的穷学生。一位程春明的同事对他最直接的印象是,“非常穷”,这和程春明在学生印象中的“浪漫”和“小资情调”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名同事说,程春明喜欢抽烟,正常情况下也要一天一包。为了控制自己的吸烟量,他常常吸到一半就把烟掐了。但他实在抽不起什么好烟,所以能抓到什么就是什么。2003年中国政法大学昌平校区家属院新建了一批房子,有三居和四居,一套150平方米房子的价格大约40万元,比如一名留校10年的老师,工龄能够抵掉30万元,只用出10万元买这套房子。程春明那时才回国3年多,教龄不太管用,他很想买房子,但实在凑不出钱来,就没买。“学生们老说他的花格子裤子,在我印象中他总共就没有几身衣服,一条花格子裤,一条皮裤,一条西裤,其实是个不太讲究的人。”
程春明倒并不排斥体制,他是缺乏适应这套体制的能力。他试图去接纳过它,“官学相通”是程春明渴望的境界,但跟学校里的一些老江湖比起来,他稚嫩多了。程春明的一名学生对本刊记者说,政法大学每个学期末都要发教师评价卡,让学生评分,其实没人把这个卡当回事,老师们都知道这就是个形式,学生们也大多是在应付,“只有程老师总是特别认真地嘱咐学生,‘你们千万不要乱填啊,我对大家还是很负责任的’”。
“科研处副处长”的职位对程春明来说,并不像他自己后来说起的那样不屑,相反,行政职务上需要的应酬和交际,让这位刚刚回国的年轻人的失落感一扫而光了。他甚至有点意气风发。只是程春明的个性并不适合这样的行政职务。他的一名学生向本刊记者回忆,在一次中国政法大学举行的高校交流报告会上,作为客人的一位报告人向中国政法大学大唱赞歌时,被时任副处长的程春明打断了。这位书生气十足的副处长一点不留情面地质问那名报告人,“这位头衔怪异的专家,研究得出的结论貌似有理,但不过是投我校之所好,不知道您去北大、清华这样的高校又当如何兜售您的成果?我们当然了解自身的实力所在,可在实质的差距面前何必要自欺欺人呢……”这让主持会议的校长很难堪,厉声将其喝止。过了片刻,程春明再次举手发言:“您刚才也看到了,一位校长能够当堂打断一位教授的发言,请问您,这是一流大学应有的作风么?”
程春明的缺乏心机,让他在行政职务上止步于“副处长”,也让他的职称问题迟迟不能解决。“程春明是在官场上不如意,才转而往学问方面努力的。”程春明的一名同事告诉本刊记者。政法大学刚开始评教授是极为谨慎的,一年也就只评三四名,教授资格是非常稀罕的。整个政法大学的在职老师共300多名,但从2000年以后,进入了快速扩张期,现在已经有将近200名教授了。2002年后政法大学大规模地增加教师,程春明1999年进来时,也与这种大趋势相关。他一到来就是副教授待遇,在转正上面,却一直延宕。既是因为他的课题和论文成果太少了,也是因为他实在不明白自己在人事关系上的处境。
程春明的一名好友说,程春明评职称走的是行政岗这条路子,他在2006年获得了研究员的职称,但这是行政系统的高级职称,既然要在教职系统里做事,戴着个研究员的头衔总有些名不正,言不顺。程春明数次提出过教授职位的申请,却始终没有在政法大学通过。
被中断的人生
程春明是个容易伤感的人,他在事业上遭受打击后,特别需要一个心灵的伙伴。他跟现在的妻子杨寒就结识于这样的“逆境”中。
杨寒是中国政法大学95级学生,从本科一直念到博士,成绩非常优秀,硕士和博士专业是刑事诉讼法,是著名法学家卞建林最得意的学生之一,英语非常好,担任过很多学术项目的翻译,也跟随项目出访过几个国家。
杨寒在感情方面的经历却一直不顺利。她算是95级学生里“大一”就开始谈恋爱的极少数,但其间波折种种,跟她熟识的人说起来会非常感慨,用上极端的形容词,诸如“红颜薄命”、“历经创伤”之类。杨寒2005年博士毕业,本来想留在中国政法大学任教,但因为种种原因,最后没有成功,去了另一所大学。
杨寒在校期间与程春明并不熟,据朋友回忆,是2006年回政法大学参加一次学术会议以后,跟程春明的关系才密切起来。那时候,杨寒刚刚从一段不幸福的感情中挣扎出来,程春明也是离婚后的单身状态。
“有一回,遭受职称评定打击的程春明心灰意冷,就给刚认识不久的杨寒打电话,说一起出来散散步。”程春明的几名学生在程家做客时,曾追问过二人的恋爱过程,一名学生回忆,“当时外面下着大雨,两人据说撑着伞走了一个晚上,据说杨寒的鞋都走破了。这是他们第一次约会。”
两个人的感情刚开始也很难公开,杨寒身边的朋友,有一些并不喜欢程春明,觉得他太出位。而且两个人看起来实在不般配,程春明比杨寒大了将近一轮,各方面条件比较,杨寒都显得太过优秀。这段感情刚开始的时候,反对的人很多,包括杨寒的老师卞建林。经历过情感波折的杨寒总跟朋友半开玩笑地认真说,自己属于“身材高、学历高、年纪高”的“三高人群”,能找到程春明这么般配的实在是幸运了。
两个人最终走到了一起,杨寒后来也跟要好的朋友们解释过,程春明打动他的是待人的真诚和热情。大约是2006年的秋天,两人结婚,婚礼是程春明的朋友龙卫球主持的,在西三旗附近的一个酒店。婚礼很热闹,双方都有许多朋友或同学出席,大约100多人。婚礼气氛很浪漫,两人还在宾客前共舞一曲。朋友们后来也慢慢能理解和相信这种幸福,因为能够清楚地感受到,婚后的杨寒状态越来越好,“从说话的节奏里都能感觉出来”,“而且在劝慰朋友们关于情感和生活的问题时,也明显能感觉到她在生活步入正轨之后的平静”。
程春明一直渴望要一个小孩,在杨寒怀孕之后,两个人都很喜悦。程春明对妻子的照顾更精心,每次杨寒要去上课,程春明都尽量亲自接送。
“去住家附近的医院孕检,只有两三站的路,我坚持要乘公交车不打的,春明携我上车就大喊,我老婆怀孕了,给孕妇让座位,引得全车人行注目礼,又好气又好笑。”杨寒自己对记者回忆,“每周我回家去他都会在车站接我,在拥挤的等车人群里,他特别显眼,穿得风度翩翩的教授模样,手里一本正经地托着一块黑森林蛋糕。老远看到我在车上就挥手朝我喊‘老婆老婆我在这里我在这里’,每周如此……”“他说以前觉得孕妇很丑,但是自从我怀孕,他看着街上孕妇的肚子就每每拿来跟我的比较,开心得不行。”
程春明是一个懂得浪漫的人,在婚后两年,他还经常跟朋友说,要让妻子一直有新婚燕尔的感觉。朋友们觉得他也是这么做的。婚后,程春明放弃了很多去外地出差的机会,朋友们的记忆里,他只出去过两次,一次是日本,7天,一次是法国,14天。后来还有一次法国之行,他是带着杨寒一起去的。两个人婚后的大部分时间是腻在一起的,而且婚后每个月,程春明最多只有两次出去应酬饭局,而且每次都会征得杨寒的同意,在晚上21点前回家。
这个家庭原本在朋友看来,一步步正朝着美好的方向上升:有了孩子,换了新工作。结果是意料之外的突变。悲剧发生的当天下午,杨寒也有课,当晚,政法大学校方把她接来,她情绪很不稳定,哭昏过去好几次。后来身体情况也不太稳定,医生说已经出现了宫缩,有先兆流产迹象,要安心养胎。
事发后有许多人劝她放弃这个孩子,毕竟她还那么年轻。但杨寒说,但凡她知道丈夫做了任何一点不好的事情,自己都会打掉孩子,但她找不到丈夫的任何一点不好。
“大四”是象牙塔与真实社会之间最后那层窗户纸,22岁的付成励本来正在经历人生的这个阶段。他留给朋友们的印象,更多还是未经污染的真诚和单纯,“热情、直率、一根筋”,好友李乐(化名)感慨,“看着他,就像看中学时候的自己”。凶案悲剧因此更令人震撼,进入201教室前,这个内心世界黑白分明的年轻人,究竟经受了怎样的隐痛与挣扎。
作者:
朱文轶 吴琪 王鸿谅 蒲实
编辑:
汪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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