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帝时儒学的地位大幅度提升,并取代黄老成为汉代的指导思想。不过,这时儒学的重心已转向五经,而诸子则降为五经的传记,儒学形态发生重大变化。武帝即位之初,即对汉初的文化政策进行调整,接受丞相卫绾之言,黜所举贤良中“治申、商、韩非、苏秦、张仪之言”者,使治法、术及纵横家之言者失去进入仕途的资格。五年,置五经博士,汉初已在民间开始的五经传授得立于学宫,得到官方的认可。六年,窦太后崩,黄老失去强有力的支持,丞相田蚡“绌黄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学儒者数百人”(《儒林列传》),黄老、刑名等诸子百家进一步被排除在政治之外。正是在这一背景下,董仲舒进天人三策,称“臣愚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辟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矣”(《汉书·董仲舒传》)。对于董仲舒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学界存在着不同的理解,从当时情况看,“罢黜百家”或“皆绝其道”当如“绌黄老、刑名”一样,都是指使百家之学退出政治的主流,不再成为士人进身的阶梯;具体到学官制度上,便是罢黜汉初为诸子所设立的博士,只保留儒家的设置。由于这一对策提出于武帝“卓然表彰六经”及儒学形态发生转变之时,便不难理解,董氏之所以在“孔子之术”前特别强调“六艺之科”,乃表明自己所说的“孔子之术”主要指六艺或六经而言。这里的“六艺之科”与“孔子之术”乃是一种统一关系,并非在“六艺之科”之外另有一个“孔子之术”,或“孔子之术”之外另有一个“六艺之科”,这与董氏“孔子立新王之道”的主张也是一致的(《春秋繁露·玉杯》)。由此可见,董仲舒“独尊儒术”在经学思想史上还具有一重要意义,即突出、强调了六艺或六经在儒学中的地位,促使儒学由子学向经学的转化。而随着这一转化,以前曾被列于学官的《论语》、《孟子》及其它诸子博士可能不久即被罢黜,由此开启了经学一统的时代。
不过,董仲舒虽然推崇六经,但对《论语》的地位也有所肯定,在其《天人三策》及所著《春秋繁露》中,常常引用《论语》的言论阐发、申明六经的大义,表明在他看来,《论语》实具有辅助理解六经的作用。汉匡衡也说:“臣闻六经者,圣人所以统天地之心,著善恶之归,明吉凶之分,通人道之正,使不悖于其本性者也。故审六艺之指,则人天之理可得而和,草木昆虫可得而育,此永永不易之道也。及《论语》、《孝经》,圣人言行之要,宜究其意。”(《汉书·匡衡传》)六经是圣人孔子表达天地、善恶、吉凶的最高真理,而《论语》、《孝经》则是孔子平时“言行之要”,同样起着了解六经最高真理的作用,所以要“宜究其意”。正是由于这个缘故,在汉代以经学为核心的儒学体系中,《论语》等诸子著作往往被看作是六经的传记,具有辅翼六经的作用,这从《论语》常常被称作《传》、《记》、《语》中可以反映出来:《史记·封禅书》:“《传》曰:‘三年不为礼,礼必废;三年不为乐,乐必坏。’”(见《阳货》)《法言·至孝》:“吾闻诸《传》:‘老则戒之在得。’”(见《季氏》)《后汉书·赵咨传》:“《记》曰:‘丧,与其易也,宁戚。’”(见《八佾》)《后汉书·邳彤传》:“《语》曰:‘一言可以兴邦。’”(见《子路》)《传》、《记》、《语》是西汉儒家学者解经的著作形式,它们被用来称呼《论语》,颇能说明《论语》在当时的地位。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其它诸子著作中,《汉书·东方朔传》引著论云:“传曰:‘天不为人之恶寒而辍其冬,地不为人之恶险而辍其广,君子不为小人之匈匈而易其行。’‘天有常度,地有常形,君子有常形,君子道其常,小人计其功。’”东方朔所引述“传”的文字,见于《荀子·天论》和《荣辱》。刘向《孙卿书录》说,《荀子》“其书比于记传,可以为法”,这是明确地将《荀子》纳入传、记的范围。《汉书·景十三王传》:“(河间)献王所得书皆古文先秦旧书,《周官》、《尚书》、《礼》、《礼记》、《孟子》、《老子》之属,皆经、传、说、记,七十子之徒所论。”这里《周官》、《尚书》、《礼》属于经,而《礼记》、《孟子》等则显然属于传、说、记。此外,赵岐称文帝时设立的《论语》、《孟子》博士为传记博士,也说明《孟子》等诸子著作确实被当作六经的传记看待,只不过所谓传记博士可能是后起的概念,文帝设立时未必已有这样的称呼。王葆玹说:“西汉人用‘传’字来指称先秦诸子,是由于武昭宣元时期诸子书都被看作是五经的辅翼,归入了经传说记的系统。”所以在汉人的心目中,儒学同样包含了六艺之学和社会人生之学的双重结构,只不过较之先秦时期,二者地位发生变化,前者升为经,后者则降为经的传记,出现经学之儒与子学之儒的分流而已。以后刘向父子编《别录》、《七略》,班固编《汉书·艺文志》,均延续了这一观念,故于《诸子略》之上特设《六艺略》,记叙六经的传授,而在《诸子略》中又有儒家类,列《孟子》、《荀子》等诸子著作,反映了汉人对儒学的一般理解。有学者可能会认为,将儒学分为经学和子学,可能是相对于先秦和汉代两个不同时期而言,汉代以后重六艺,故这一时期只有经学而无子学。其实,《汉书·艺文志》儒家类记录的汉代著作就有《陆贾》二十三篇、《贾谊》五十八篇、《董仲舒》百二十三篇、《儒家言》十八篇等多种,这即是汉儒的子学著作,与先秦诸子一样,它们也具有辅佐六经的作用。王充《论衡·超奇篇》说:“孔子之《春秋》,素王之业也;诸子之传(音zhun)书,素相之事也。”而《定贤篇》又说:“孔子不王,素王之世,在于《春秋》。然则桓君山(桓谭)素丞相之迹,存于《新论》者也。”桓谭所著的《新论》同样可归于解释六经的“传书”。
在汉代经学、子学的分类中,《论语》一书的地位便显得尤为突出。从身份上看,孔子为“诸子之中最卓者也”(《论衡·本性篇》),故记述孔子言行的《论语》应是一部子书,可归于六经传记之类。但《论语》的地位显然又高于一般诸子,所以当时有“传莫大于《论语》”的说法(《汉书·扬雄传》),认为《论语》是诸子传记中“最大”者。故在汉代的几种目录书中,均将《论语》附于《六艺略》之后,而不列于《诸子略》,这种分类若用当时的语言说,便是《论语》对六经的辅佐要高于一般诸子传记,具有六经“通论”的地位。学术界有一种看法,认为先秦、两汉多数涉及“子曰”的文献也可看作《论语》,称为《论语》类文献。这显然与事实不符,在学理上也实难成立。根据《汉书·艺文志》,汉代的《论语》类文献主要有《论语》、《孔子家语》、《孔子三朝》、《孔子徒人图法》等,其中,《孔子家语》为孔子后人记录孔子的言论,其地位仅次于弟子所记的《论语》,故附于《论语》之后。《孔子三朝》为对鲁哀公语,“三朝见公,故曰三朝”(颜师古注)。沈钦韩《汉书疏证》说:“今《大戴礼》有《千乘》、《四代》、《虞戴德》、《诰志》、《小辨》、《周兵》、《少闲》七篇。刘向《别录》曰:‘孔子三见哀公,作《三朝记》七篇。’今在《大戴记》是也。”则《孔子三朝》又曾收于《大戴礼记》。《孔子徒人图法》,沈钦韩说:“《史记·仲尼弟子传赞》云:弟子籍出孔氏古文近是。《文翁石室图》,七十二弟子旧有图法,皆出壁中者矣。”可见是出于孔壁中记录孔门弟子籍贯、活动的图谱。其余便是各种解释《论语》的《说》以及石渠《奏议》等,这便是汉代学者所理解的《论语》类文献。它显然是有具体所指,而并非可以无限夸大。如子思的《淄衣》、《表记》等,均以“子曰”的形式出现,但它在《艺文志》中属于儒家类的《子思子》,而不是属于《论语》。又如《艺文志》儒家类有《儒家者言》十八篇,注:“不知作者。”这部不知作者而可肯定是“儒家者言”的著作,自然会有不少称引孔子的言论,但它同样不属于《论语》。以上看法之所以有误,主要是忽视了在汉代儒学的体系结构中,《论语》或《论语》类文献实具有特殊含义,它是一个专用名词而不是一种泛称,并非所有称引“子曰”的著作都可以称为《论语》。
由于《论语》的特殊地位,武帝以后继续受到人们的重视,而且其传授也主要集中在这一时期。景帝末,鲁恭王坏孔子宅,得《论语》二十一篇,皆古字,此即所谓的古文《论语》。《古论》发现后,孔安国曾经“为之训解”,但流传的范围有限(见何晏《论语集解叙》),至昭帝、宣帝时,“尚称书难晓”,“后更隶写以传诵”(《论衡·正说》)。《古论》之外,还有《鲁论》和《齐论》,刘向说“鲁人所学谓之《鲁论》,齐人所学谓之《齐论》”(皇侃《论语疏叙》引《别录》),说明当是分别流传于鲁、齐一带的本子。《齐论》、《鲁论》何时出现,史无明确记载,但其传授则在武帝以后。据《艺文志》,汉代传《齐论》的有昌邑中尉王吉、少府宋畸、御史大夫贡禹、尚书令五鹿充宗和胶东庸生,而只有王吉“名家”。传《鲁论》的有常山都尉龚奋、长信少府夏侯胜、丞相韦贤、鲁扶卿、前将军萧望之和安昌侯张禹,“皆名家”,因张禹之说出现最晚而流行于世。可见,王吉、张禹乃《齐论》、《鲁论》传授中的关键人物。而王吉昭帝时举贤良为昌邑中尉,“以《诗》、《论语》教授,好梁丘贺说易”,并授其子骏(《汉书·王吉传》)。《艺文志·论语》类有“《齐说》二十九篇”,可能即是其作品;张禹元帝时为太子太傅,奉诏“授太子论语”,其编定《张侯论》也当在此时(《汉书·张禹传》)。除王、张之外,其余之人也大都活动于昭、宣乃至元、成之时。巧合的是,定县竹简《论语》的入葬时间也是在宣帝时(五凤三年),那么,其主人研读《论语》也当在武帝以后。这一时期之所以掀起一股“《论语》热”,一定程度上显然是与《论语》在汉代儒学结构中的特殊地位密切相关的。
武帝以后,《论语》传授的另一个特点是《古论》、《齐论》、《鲁论》的融合。从版本上看,《古论》、《齐论》、《鲁论》存在着一些差别,如《鲁论》二十篇,《古论》二十一篇,《齐论》则二十二篇,但仔细分析便可发现,这种差别只是形式上的,其整体仍存在着一致性,如《古论》虽较《鲁论》多出一篇,有两个《子张》,但据何晏、如淳所说,这不过是由于《古论》将《尧曰》篇自“子张问何如可以从政”以下又分为一篇,而《鲁论》则将其看作一篇,这显然只是章节的分合问题,而与内容关系不大。稍显特殊的是《齐论》,多《问王》、《知道》两篇,但这两篇之外,其余内容仍是基本相同的。此外,据桓谭《新论》说:“《古论语》与《齐》、《鲁》文异六百四十余字。”但这在古籍的抄写中也属于正常现象,如定县竹简《论语》与今本“文异”之处就十分之多,“其中有的是抄写者脱漏、抄错或随意简写的字,有的则是按底本上写的字”。至于底本上的不同,如《述而》“……以学,亦可以无大过矣”,同于《鲁论》而别于《古论》,只是个别情况,更多的则是假借和错讹。这些情况都说明,《论语》一书应形成较早,并有了稳定的形态,在以后的传抄中虽然会形成不同的传本,但由于有共同的源头,所以并不影响其整体的一致性。正是由于这个缘故,《论语》虽然有今、古文之分,齐、鲁学对峙,但并不是互为壁垒,而是相互融合、参考、借鉴。如王吉传《齐论》,但其子王骏所传则为《鲁论》,《艺文志》有《鲁王骏说》二十篇,即是其作品;孔安国传《古论》于鲁人扶卿(《论衡·正说》),而据《艺文志》,扶卿又传《鲁论》;至于张禹也先后受学于传《齐论》的王吉和胶东庸生,“采获所安”,然后才有《张侯论》问世。正是在这一融合的局面下,“郑玄就《鲁论》篇章考之齐、古为之注”,这才有后世不朽之经典《论语》的定本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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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梁涛
编辑:
石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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