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涛:《论语》的结集与早期儒学的价值观
2009年12月03日 15:02凤凰网历史综合 】 【打印共有评论0

至于今本《论语》存在称谓和用语的差异,这说明《论语》的编定经历了一个过程,不是短时期完成的,编纂者也可能不只一两个人,而是有多数弟子参与,但这一过程是否如有些学者所说,可以下延至汉代呢?从新出土的材料看,《论语》中孔子称谓的差异,有些可能是在传抄中形成的,并不能作为《论语》成书较晚的证据。一九七三年,河北定县西汉中山怀王刘修墓中出土《论语》、《文子》、《太公》等竹简,其中属于《论语》的汉简有六百二十枚,录成释文的共七千五百七十六字,约为今本的二分之一。由于中山怀王刘修死于汉宣帝五凤三年(公元前五十五年),故竹简的抄写当在此时之前。用简本与今本作一个比较,可以发现二者在孔子称谓上常常互有差别。今本《论语》后十篇中称“孔子”的地方,竹简本有的称“子”。如《阳货》篇:“子张问仁于孔子。孔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尧曰》篇:“子张问于孔子曰:‘何如斯可以从政矣?’子曰:‘尊五美,屏四恶,斯可以从政矣。’”在今本《论语》中,门人问于孔子一般称“子”,不称“孔子”,故崔述怀疑上面两章可能是后人的添加,但在简本中上面两章均称“子”:“[子]张问仁于子。子曰:‘耐五者于天下为仁者。”“子张问于子曰:‘何如斯可以从正矣?’子曰:‘[尊五美,屏]四恶,可以从正矣。’”说明上面两章在今本中之所以显得特殊,乃是抄写的缘故,与时代的早晚并没有直接关系。还有,《子路》篇“定公问:‘一言而可以兴邦,有诸?’孔子对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几也!……’”今本《论语》记孔子答国君问一般称“孔子”,不称“子”,但简本此章却称“子”:“……公问:‘一言而兴国,有诸?’子曰:‘[言不]可以……”说明孔子的称谓并不那么绝对,在抄写中常常会出现变化。另外,今本《论语》称“子”的地方,竹简有的称“孔子”,如《先进》篇“颜渊死,颜路请子之车以为之椁。子曰:‘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也。……’”《先进》篇“子曰:回也其庶乎!屡空;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简本均作“孔子曰”。还有,《微子》篇“夫子怃然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简本作“子抚然曰”。这些都说明,《论语》中关于称谓的规定并不严格,即使有一定的规定,在抄写中也会常常发生变化,以此来判断《论语》的成书,根据并不充分。所以根据现有的材料,《论语》的结集应该较早,在孔子去世后一百年之内已基本成书,编纂者主要是其弟子和再传弟子。

《论语》成书较早的事实,向我们透露出以下重要信息。一,《论语》的编纂与孔门后学的分化密切相关。二,《论语》一书是由孔门弟子共同编纂,反映了孔门弟子的集体意见。我们知道,孔子去世后,儒学内部发生分化,形成不同的派别。《论语》既然成书较早,自然与儒学内部的这一变动密切相关,是在其背景下完成的。说到孔门后学的分化,人们往往想到《韩非子·显学》的说法:“自孔子之死也,有子张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颜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孙氏之儒,有乐正氏之儒。”各派“取舍相反不同”,但都自认为是真孔子。但韩非子所说的“八派”时间跨度较大,其中的孟氏(孟子)、孙氏(荀子)已到了战国中后期甚至晚期,显然不是孔子去世一段时间内儒学内部分化的情况,所以有学者认为是孔子以后儒学内部先后出现的“八大强家”,但更有可能,是韩非对儒学内部分化的一种模糊印象。从现有的史料看,孔门后学的分派应是从有子、曾子开始的。据《孟子·滕文公上》:

昔孔子没,……子夏、子张、子游以有若似圣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强曾子。曾子曰:“不可,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暴之,皜皜乎不可尚已。”

子夏等人以为“有若似圣人(孔子)”,表明在他们看来,有子思想接近孔子,是孔门的传人,他们欲尊奉有子,以有子为孔门正统。值得注意的是,子夏等人在拥立有子时曾“强曾子”,这大概是因为当时曾子在孔门中已颇有影响,并对有子的正统地位不予承认,所以才有子夏等人强迫的一幕。从上述材料看,曾子并不为其所动,他的一段表白在赞扬孔子人格高大不可企及的同时,也暗讽了有子等人不自量力。由此可见,当时孔门内部的斗争是十分激烈的。有若立派不久,可能因为学识不高,难以服众,孔门后学又发生分化。据《史记·仲尼弟子列传》,有若弟子向其请教:

“昔夫子当行,使弟子持雨具,已而果雨。弟子问曰:‘夫子何以知之?’夫子曰:‘诗不云乎?月离于毕,俾滂沱矣。昨暮月不宿毕乎?’他日,月宿毕,竟不雨。商瞿年长无子,其母为取室。孔子使之齐,瞿母请之。孔子曰:‘无忧,瞿年四十后当有五丈夫子。’已而果然。敢问夫子何以知此?”有若默然无以应。弟子起曰:“有子避之,此非子之座也。”

有子无法回答弟子提出的问题,因而遭到弟子的责难,其中“此非子之座也”一语表示对有子“宗师”地位的否定。这样,曾经支持有子的子夏等人可能也纷纷立派,孔门后学再一次分化。据《韩非子·显学》,“八派”中时间较早的有子张氏之儒、颜氏之儒、漆雕氏之儒。《荀子·非十二子》批评的“贱儒”有子夏氏、子张氏、子游氏,也当都曾立过派。荀子还提到子弓,常常将仲尼、子弓并举,看作是儒学的正统。如“圣人之不得势者,仲尼、子弓是也”(《非十二子》);“仲尼长,子弓短。”(《非相》)说明子弓也曾立派。这位子弓一般认为是仲弓,也有认为是孔子传《易》的馯臂子弘。从这些记载来看,孔门弟子中立派较早的有有子、曾子、子夏、子游、子张、颜氏、漆雕氏、子弓等人,儒学内部的分化就是由他们开始的。

既然《论语》形成于孔门后学分化的背景之下,那么它是集体编纂,还是出于个人之手呢?有学者可能会以为,孔子去世后,儒家内部即已分化,并互有攻讦,怎么可能坐在一起“相与辑而论撰”,所以《论语》只可能是出于个别弟子之手。这是以今人眼光看问题,因而并不符合实际。从当时的情况来看,《论语》显然是孔门弟子的集体编纂。首先,根据刘歆、王充等人的记载,《论语》的成书实际上经历了一个复杂的过程,最初只是弟子对孔子言行的回忆、记录,如孔子答“子张问行”,“子张书诸绅”等(《卫灵公》),这些回忆、记录往往出自不同弟子,分散在个人之手。孔子去世后,孔门弟子广泛整理、记录了这些材料,在此基础上“相与辑而论纂”,编成《论语》一书。所以就《论语》的内容来说,它乃是孔门弟子共同记录、编纂的结果,而不可能是出于一两个人之手。《论语》中除了以“子曰”形式出现的内容外,还常有与弟子的问答,共涉及弟子有名姓者三十人,这些内容往往就是由这些弟子或其再传弟子记录而成。如“牢曰:‘子云:吾不试,故艺。’”(《子罕》)“宪问‘耻’。子曰:‘邦有道,谷;邦无道,谷,耻也。’”(《宪问》)“牢”是人名,姓琴,字子开;“宪”是原宪,字子思。他们二人不称姓氏只称名,这种记述方式和《论语》的一般体例不符,故有人推断这两章便是他二人自己的笔墨,编纂《论语》时“直取其所记而载之耳”。再如“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子路》)孔子适卫,冉有驾车陪伴,这里的“子曰”显然最初是由冉有所传,后来被写成文字。《论语》还有一些“子曰”,往往形成于特殊的背景之下。如“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子曰:‘君子固穷;小人斯滥矣。’”(《卫灵公》)据《史记·孔子世家》,当时的“从者”有子贡、子路、颜回等人,故本章内容最早当由他们所记。从《论语》涉及众多弟子的内容来看,它显然是集体的编纂,如果没有弟子的广泛参与,《论语》的成书是难以想象的。

而且,《论语》的结集是当时孔门的一件大事,它不仅是对孔子思想的一种继承和传播,也关系到个人在孔门中的地位,有哪位弟子愿意置身于此事之外呢?从当时的情况看,可能孔子去世不久,《论语》的编纂便被提了出来。“以常情而论,孔子殁,‘微言’绝,而且弟子中已有不同学派,七十子在聚会治夫子之丧时,能不考虑今后大家离去,‘微言’分散,不利以传夫子之道吗?所以说这时倡议纂辑《论语》,时机最为成熟,汇集资料最为方便。”所以《论语》的结集实际是由孔门弟子集体发起,集体参与的,这种广泛的基础使其具有一种权威的地位,为儒家各派所尊奉。顾炎武《日知录》卷七“《孟子》引《论语》”条指出:“《孟子》书引孔子之言凡二十有九,其载于《论语》者有八。”此外,《孟子》中所记载孔门言行及所述“仲尼之意”,在今本《论语》中可以得到印证的还有十条。而荀子对《论语》的内容也多有阐述、发挥。孟子、荀子分别属于儒家“八派”中的“孟氏之儒”和“孙氏之儒”,但二人都承认《论语》的地位。如果《论语》不是由孔门弟子集体编纂、结集,而是出于某一派之手,它又如何能得到这种普遍的认可呢?正是基于这一点,汉代学者称“门人相与辑而论纂”、“弟子共纪孔子之言行”,应该说是符合事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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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梁涛   编辑: 石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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