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赋予孔子“传道者”的形象不是偶然的,而是当时儒学形态的真实反映。前面说过,孔子创立儒学时,不是抛开以六艺为代表的文化传统,而是置身其中,将其看作思想的活水源头,通过对经典的诠释、理解,发现其有生命力的内容,并为自己的观念、学说寻找合理性的说明。这样,孔子所创立的儒学,便不是一单纯的思想、理论体系,而同时包含一学术传统,形成六艺之学与社会人生之学的双层结构。不过,作为一个社会大变革时代的思想家,孔子主要关注的显然不是一典籍、知识的问题,而是一思想信仰或“道”的问题,是如何解决社会和人生困境的问题。“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里仁》)“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卫灵公》)“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述而》)故在孔子那里,道乃人生的最高目标,而《诗》、《书》、《礼》、《乐》等六艺,不过是达到这一目标的阶梯和手段而已。
金岳霖云:“每一文化区有它底中坚思想,每一中坚思想有它底最崇高的概念,最基本的原动力。”“中国思想中最崇高的概念似乎是道。”孔子的道,不同于老子的宇宙之道、墨子的鬼神之道,而是以仁、礼为核心的社会人生之道。“子曰:‘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子贡曰:‘夫子自道也!’”(《宪问》)“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里仁》)“孔子曰:‘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自诸侯出,盖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天下有道,则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季氏》)据学者统计,仁在《论语》中出现一百零九次,说明是孔子谈论最多的概念。仁在《诗》、《书》中已出现,如在《诗经》中出现两次:“洵美且仁。”(《国风·叔于田》)“其人美且仁。”(《国风·卢令》)在今文《尚书》中出现一次:“予仁若考,能多材多艺,能事鬼神。”(《尚书·金滕》)但内涵较简单,一般指具体的德行。孔子却对仁进行了创造性发挥,使其成为儒学的核心概念,所谓“夫子以仁发明此道”(陆九渊语)。
那么,什么是孔子所说的仁呢?在郭店竹简中,仁一般写作“ ”,从身心。仁从心,说明它与人的心理情感有关,是表达人的情感活动的概念。如孔子重视孝悌,常常把孝悌与仁联系起来,“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学而》)有若的这句话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孔子的思想。在孔子看来,孝悌是人人具有的一种真实情感,这种情感正是仁的根源所在,是判定一个人仁与不仁的标准所在。在与宰我关于三年之丧的一段讨论中,孔子从内心的“安”与“不安”点醒宰我,要他从孝悌的自然情感中发现仁,体验仁。宰我居丧期间仍然安于食稻衣锦,完全丧失了孝悌之心,所以孔子说“予之不仁也”(《阳货》)。孔子又常常谈到许多德目,将其看作仁的具体内容,如“刚、毅、木讷,近仁”(《子路》)。“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恭、宽、信、敏、惠。”(《阳货》)“仁者不忧。”(《子罕》)对于这些德目,以往学者往往将其理解为具体的德行,但仔细品味,不难发现,这里的“刚、毅、木讷”等主要还是指内在的心理活动而言,如“刚”指刚强的意志和心理,“毅”指坚毅的心理活动,“木讷”文字上虽是指外在行为,但孔子这里主要强调的,还是内在恭敬、真诚之情的外在表现,否则说木讷“近仁”便不好理解,“恭、宽、信、敏、惠”的情况也一样。所以,孔子所说的各种德目,往往不仅仅是就行为而言,同时也是就心理而言,可称为心理情势。侯外庐先生说:“把道德律从氏族贵族的专有形式拉下来,安置在一般人类的心理的要素里,并给以有体系的说明,这可以说是孔子在中国古代思想史上的大功绩。”“孔子讲的仁这一范畴是从普及的心理因素出发的。”可谓道破了仁的奥秘。
不过,孔子的仁虽是一种情感,但又不限于情感,同时又上升为一种道德理性。孔子讲仁,源于孝悌而不等于孝悌,它由孝悌出发,层层向外推广,上升为君臣间的“忠”、朋友间的“信”,最后达到“泛爱众”,上升为普遍的人类之爱。“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学而》)“樊迟问‘仁’。子曰:‘爱人。’”(《颜渊》)“仲弓问‘仁’。子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同上)“子曰:……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雍也》)“爱人”与“孝悌”不同,孝悌针对的是特殊对象,是一种感性的具体情感,而爱人针对的是普遍对象,是一种理性化的普遍情感;孝悌往往是自然、自发的,而爱人则需经过理性的提升,凝聚了理性的内涵,为什么要“泛爱众”?为什么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为什么“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这只有靠理性自觉,靠道德理性发挥作用。由于仁具有道德理性的内涵,它往往成为主体实践的动力和原则。“子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里仁》)仁能辨别是非、善恶,具有理性判断能力,所以在处理人与人关系时,好恶、爱憎都是合理的。“子曰:苟志于仁矣,无恶也。”(同上)假如立志于仁,那么,一切行为都合理,不会招致人的厌恶了。可见,仁出于情感又超于情感,上升为普遍的道德理性。
孔子提出独特的、反映人精神活动的仁,与中国哲学的传统是密切相关的。我们知道,与西方哲学相比,中国哲学的一个重要特点,是没有对精神活动作严格的区分,知、情、意三者处于混而未分的状态。按照西方的哲学传统,人的精神活动被严格区分为知、情、意三个方面,理智与情感处于一种对立的关系,人们或者抬高理智,贬低情感,以理智为最高的善,把道德活动看作是对理智的服从,从而走向理智主义(如苏格拉底、柏拉图等);或者突出情感,重视快乐,以快乐、幸福为最高的善,以理智为实现善的手段而走向快乐主义(如德谟克利特、伊壁鸠鲁等)。在这种非此即彼的对立关系中自然不可能有仁的位置。中国的情况则不同,它没有将知、情、意严格区分开来,情感与理智不是一种对立关系,二者处于合而未分的状态。一方面情感涂上理智的色彩,是为情理;另一方面,理智又带有情感的内容,是为理情。情与理合而未分,融为一体。正是由于中国哲学的这一特征,才产生了仁这一极富中国哲学特色的概念。仁不是别的,是道德情感和道德理性的混合体,是情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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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梁涛
编辑:
石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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