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之泓:一个黑五类女知青的插队史(六)
2009年07月09日 16:44凤凰网 】 【打印0位网友发表评论

与死神擦身而过

事实上结束自己生命的念头就像一个魔鬼,它早已经悄悄地纠缠住我了,并且随着我的绝望愈来愈强烈,这魔鬼也将我纠缠得越来越紧。只不过我一直没有下决心将自己的念头付诸于行动,更准确地说,我一直没有找到一个比较"安全"的自我了结办法。

就在这一年,我有了能源外交的意识,用织线裤做交易让一个姓杨的拖拉机手给我捎了一麻袋炭末子;就在这一年我的失眠症愈来愈严重,便经常买点"鲁米那"和"笨巴比妥"回来,我一面用它治疗失眠,一面有意无意地积攒下几片来。可悲的是安眠药和炭末子最后都成了我"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的工具。

实施计划的那天晚上是一个很平常的日子,当时我并没有大悲大痛,也没有经过什么复杂的思想斗争。该痛的早已痛过了,复杂的思想也早已理出头绪了。我只是感到很疲惫,一种万念俱灰的疲惫,一种大事已定后带着某种轻松的疲惫。此时需要我做的事情就是如何有条不紊地,妥善地实施我的既定计划。

我很"正常"地吃了一顿黄米饭,并且有意识地留了一部分盖在锅里。然后我破天荒地给我的炕洞里煨了一簸箕炭末子。待到我确信它已经成功引燃之后,我将堵炕洞的砖块放倒在炕洞门口(炕洞开口在屋内),将平时用来塞洞口缝隙的破布条也轻轻地放在砖块的旁边,造成一种本来直立的砖块自行倒了的现场。然后我拿出平时积攒的几片安眠药,一扬脖喝了下去。

那安眠药够我睡两天两夜,那一簸箕炭末子够燃烧五天。

我经常做一次饭连吃好几顿,冬季更是如此。不上工时常躺在炕上,凑在半墙上的煤油灯下看书,饿了就下地吃一些头天剩下的黄米饭。为了减少冒着寒冷到室外上厕所的次数,我常常连水也不喝,所以平时睡一整天不开门在我来说是常有的事,当然不会引起他人的注意。

我的用意很明确,我要在安睡中被炕洞里的煤烟"意外"毒死。我的安排也算周密,我没有留下一个字的遗言,也没有对窑洞里的任何东西做任何整理,我只是穿着一身毛衣毛裤钻进被子里睡了。假如我死了,现场不会有任何自杀的痕迹,人们凭第一印象会断定我是死于"意外"的煤气中毒。那个年头,发生在乡村里的这种事不会有任何人去费心思进一步探究它。

然而我积攒的安眠药本来就不是致死量,我的破窑洞本来就有裂缝,透气性好,再加上也是我命不该绝。第二天上午房东姨娘偏偏有事找我,她喊了几声不见我答应,就顺手推了一下门。平时我的顶门棍子能把门顶紧,但那天据房东姨娘说,她一推,门就松开了一条缝(是支在地上的顶门棍子滑动了),她便闻到了一种异味。待她手从门缝里伸进来拿掉门板后面的棍子,打开门进来后,发现我的炕边和地下都是呕吐物,气味熏得人直后退。她赶忙边喊边推我,这一喊一推还真将我弄醒了。

我睁开眼睛只觉得头很晕很沉,很恶心,还想吐,但却又觉得浑身空虚无物可吐。我一时间弄不清自己在哪里,但很快就恢复了意识,知道自己还活着。

张姨娘见状当即断定我是"不对活了",问我是否要送一下(鬼)。

我摇摇头不愿多说一句话。过了一会儿,我理了理心绪,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对房东姨娘说:"可能是让炭烟打了,昨晚我用炭末子煨炕了。"

张姨娘听了丝毫没有产生什么怀疑,她看了一眼我的炕洞口责怪我说:"你到底吆,给炕里头煨炭末子干啥呢?你看堵炕眼门的砖头都倒了,这太悬乎(危险)了……"

我不吱声,只有这时,我才任那泪水接连不断地从脸上淌下来……我为自己被迫走上这条路而哭,我也为自己这失败的计划而哭……但当我重新看到屋外的阳光时,那死的念头就像冰山一样崩塌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庆幸,一种后怕,一种痛悔。从那以后,我再也不碰安眠药……

多少年来,我已经淡忘了那可悲的一幕,然而如果有什么触发因素使那一幕情景又闪现在我的眼前,我还是会有一种承受不住的撕裂般的痛感。

二○○六年夏天,我和三妹与四妹以及四妹夫一起到杨郎,在房东姨娘家闲坐时,她还提到:"那时方大队长叮嘱我注意你的行动,说一个下乡的知识青年,要在咱们这里出了事,对咱们大队影响不好。"

我当时立即将这非常敏感的话题岔开了。回头看看在座的三妹、四妹以及四妹夫,发现她(他)们除了眼中有点湿润外,似乎并没有过多的注意这个话题。

人的心理的确非常复杂和微妙,生活留给人的印记常常通过各种显形和隐性的方式表现出来。我此生爱做噩梦就是一种我自己无论如何也解释不清的现象。我总是梦见自己在奔波着找工作,总是梦见各种原因造成的找工作失败。不是梦见自己参加招工考试突然看不清试卷上的文字,结果考了零分;就是梦见自己被某个单位录取了,但上班时两腿却软得怎么也走不动,终于被被开除了;或者是梦见我要去见什么人,求这个人帮忙找工作,结果我却在黑茫茫的,空无一人的街上转来转去,怎么也找不到这个要找的人;要么是梦见自己因出身不好或者是因农村户口谈恋爱不被男方接受等。

不管梦见何种原因造成的没有职业,也不管梦见何种原因导致的爱情挫败,我在梦中都哭着,挣扎着,有时还呕吐着,梦魇得醒不过来。即便是一九七八年我父亲彻底平反后,我已经不存在因出身问题被辞退的危险了,即便是我现在已经有了家庭和优秀的女儿,我已经不需要找男友了,我还是经常做这样的噩梦。

现在我已经拿到了几十个各种各样的优秀证书,什么"银川市优秀共产党员"、"银川市三八教学能手","银川市师德标兵"、"自治区优秀科研成果一等奖"、"全国中语会作文实验研究先进个人"、"全国多媒体课件大赛一等奖"、"全国中学语文教师四项全能教研论文一等奖"等等。不管它是"末位淘汰法"还是"择优录用法",我都不会有失业的危险。但奇怪的是,我还是经常莫名其妙地做那种找不到职业的"噩梦",并且在梦中伤心地痛哭,直哭得自己恶心呕吐……

人们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不!我在白天完全是一个自信的人,也是一个乐观的人,一般事都能拿得起放得下。因而我的"夜梦"与我的"日思"没有任何关系,它像一台电脑一样,完全是一种自主的后台处理,让我这个用户根本无法掌控。至于为什么会这样,那只能让心理学家来解释了。

因为噩梦,我曾无数次被丈夫大声唤醒,每次被叫醒时,我都感到有一种不可名状的轻松和幸福。因为噩梦醒来后,我确信刚才梦中的情形不是现实,我便放松放松四肢,变换一种更舒服的睡姿,继续躺在床上,一次次地感谢老天,感谢它没有使我的噩梦成为现实。

二○○六年八月上旬的一天,我正在三妹家养病,晚上突然又做了有关失去职业的噩梦。我大哭着,呻吟着,吓得三妹从她的房间里跑出来,扑到我的床前,连声叫着:"大姐!大姐!"

我却只有呻吟没有回答。因为当时是我突发脑血栓的一个月之后,三妹便断定我是脑血栓再次发作已经丧失了说话的功能。待到我醒过来告诉她我只是做了个噩梦,三妹的神经才松弛下来,重新回到她的床上去睡觉。我可能将她惊吓得太厉害了,三妹第二天说,她一晚上再也没有睡着,耳边总响着那恐怖的哭叫声。

我没对她说我做了一个什么样的梦,说啥呢?我做这样的梦太多了。

直到二○○七年的一月,我还做了一次类似的噩梦。因为是距离最近的一次噩梦,我还能记得这梦的具体情景。说是我还在师范上学,临近毕业了,有同学问我:"你的数学均分是多少?"

我突然一惊,什么数学均分?我的记忆中怎么从来没有考过数学?

同学说:"那么每次考数学时,你都在干什么?"

天哪!莫非我把所有考数学的机会都错过去了?那可是要按零分计算的啊!我惊吓得冒出一身冷汗,这可怎么办?没有毕业证,就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工作父亲会拒绝养活我而将我赶出来的,莫非还要回到杨郎去吗?我哭啊,挣扎啊,结果又被丈夫大声叫醒了。

因为时值寒假,丈夫叫醒我以后就径自上班去了。我独自躺在床上,心里还在体验着找不到工作的恐怖,好一会都不能从梦中真正清醒过来……半天我才想到,我上师范时读的是中教文科,根本就没有考过数学啊,怨不得我梦中不知道自己的数学成绩呢?真是虚惊一场。

我想,文革十年是父亲受迫害的十年,也正是我成长的关键十年。按常规讲,我的职业问题和婚姻问题都应该在那十年内解决。然而一个所谓的家庭出身问题不但极大地影响了我的求职,也给我的婚姻带来了相当不利的影响。可能是那几年经历的找工作失败让我太绝望了吧?可能是我曾经贱卖自己的经历太屈辱了吧?也可能是我曾经自我了结的行为让我太伤痛了吧?我终生摆脱不了"失业"和"失恋"的噩梦纠缠,也摆脱不了梦中那莫明其妙的呕吐。

写到这里,我无意间看到了我用来包杂物的一张旧报纸,这是二○○六年五月二十二日的一张《华兴时报》,在"世象评说"栏目中有这样一则短文,觉得它与我本章的内容似乎有关,故摘抄如下:

《"家庭出身"留它作甚?》新闻提示:

据《新安晚报》报道:临近毕业,即将迈入社会的大学生们都拿到了一份《高等学校毕业生登记表》。在国家教育部制定的这份毕业登记表中,"家庭出身"等与之相关的项目赫然在目,如何填写这些内容让大学生很是头痛。

看到这则短文,我恨恨地说:真是的,"家庭出身",留它做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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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朱之泓   编辑: 刘延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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