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学会了妥协
在杨郎的那几年,我这个毛主席的红卫兵却渐渐变成了一个夹着尾巴的人,不敢得罪任何一个当地人,因为我清醒地知道,一旦和什么张姓、杨姓或者其他什么姓氏家族中的人发生冲突时,是没有一个人愿冒着得罪一个家族的危险,为我这个外来户主持公道的。
人的妥协性和适应性都具有很大的伸缩性:比如一个人,不论他平时多么的蛮横霸道,多么的武功盖世,多么的英勇无畏,只要进了劳动队,见了管教没有敢不立正站立的,有的还会乖得像龟孙子一样;又如一个人,不论他曾经如何吃腻了山珍海味,只要让他饿得骨瘦如柴,奄奄一息,保管他见了泔水中的馒头会毫不犹豫地拣起来塞进嘴里。所以我在杨郎期间的那不同平常的温顺和恭敬,其实是很符合人的社会适应性规律和社会妥协性规律的。
但不论我主观上是多么的不愿与任何一个当地人发生冲突,也不管我实际上是多么努力地搞好周围所有的关系,我还是与人家有了冲突。正像一个人,不论你一辈子多么小心地按交通规则小心翼翼地走在街道的一边,你还是不能保证终生不被车子碰着和剐着。
那是一个给庄稼薅草的季节。平时给妇女们带工的那位工头请了两天假,那个曾经给我上过窑洞泥的杨冒,不知怎么被委任为临时工头了。杨冒确实很冒失,经常睁大一双牛眼,不是与这个闹崩了,就是与那个翻脸了。但我还是没有想到,他代理工头的第一天会拿我说事儿。
那天休息起来时,女人们照样慢慢腾腾。因为杨冒虽然很横,动不动吹胡子瞪眼,凶声辱骂,但大家对他显然不如对正式的工头敬重。他责骂几句,大家嘻嘻哈哈,他催着干活大家也拖拖拉拉。弄得他有气没地方撒,很冒火,就瞪着眼睛到处找茬,想找个人收拾一顿好树立自己的威信。可惜我压根儿没有重视到这一点,反而自信自己的劳动踏实是大家公认的,也就没有多加小心对他表示恭敬。
不知怎么他就盯上了我,当时我一边从坐着的地埂子上起身,一边还在与一位妇女说着话。冷不防,杨冒冲到我面前,张口就骂道:"我把你个滑怂,叫了几遍了,你还慢腾腾地,想叫我熟你的皮子了!"
我惊呆了……
"滑怂"?这是说我吗?卖命干活的我,竟被人如此污蔑!
"熟皮子"?这个混蛋!竟公然威胁要打我?
呆了几秒钟之后,我只觉得整个头部都在发麻,一股怒火怎么也压不住地直往上冲,我颤声喊道:"杨冒:你太欺负人了!"
这是我的一个大疏忽。那"杨冒"只是别人背地里对他的称呼。而我情急之中,忘了称呼他的真名,脱口把背后叫习惯了的外号给叫出来了。
杨冒眼睛瞪得更大了,指着我的鼻子骂道:"我把你这个臭吃屎分子!你是个啥怂东西,我还不敢骂你了?我就骂你这个滑怂!你这个臭吃屎分子!跑到这里来,种我们的地,吃我们的粮,你还给得了!(得意)"
我想起他给别人家干活时的劣迹,打土坯时不用劲,打的土坯表面看不出毛病,但一搬动就碎了。我一边气得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一边反击他:"你是个啥怂东西?你才是个滑怂!"
杨冒朝我逼近着,一边还咬着牙朝我说:"看我把你这个杂怂的腿打不断了?"
我满身的血都往头上冲,心想:我今天非得与他拼命了。我一边绝望地想着,一边悄悄把右脚挪后一步,并且偷偷朝杨冒的腿裆部扫了一眼,准备一旦他动手时,我就飞起右脚,朝他的裆部狠命地踢去。那时,经过三年的锻炼,我的力气长进多了,而且我穿的鞋上钉着厚厚的鞋掌,我那一脚如果真踢过去,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但就在我偷偷扫视杨冒裆部的时候,不远处蹲着薅草的女人们的身影进入了我的视线,她们边低头干活,边偷偷把头转过来朝我们这边看着。然而却没有人走过来解劝。也许她们只是吓傻了,但我被她们这种见死不救的胆怯,被她们这种胆怯之下的冷漠和无情深深地刺痛了。这种刺痛对我的伤害竟然远远超过杨冒对我的辱骂,这种刺痛也使我彻底绝望了。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理智却飞快地捋住了我的心。不能!万万不能拼命!如果拼命,我死了也没有人替我这外乡人说公道话。我可能还落个违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罪名,死有余辜……那就会给我那本来就有问题的家庭带来更大的灾难。想到这些,我与杨冒拼命的决心轰然倒塌,我疲惫地转过身去,走向了薅草的人群中,蹲下来,悲愤而机械地拔着草,并且用力将拔起的草狠狠地仍到身后。
紧靠我身边的一个女人胆怯地低声劝我说:"算了,那是个二杆子么。"
我一声不应,心里狠狠地想,刚才你们都干啥去了?这阵子倒来劝我,如果杨冒打死我,你们也不会上前阻拦一下么?
几天后,有人对我说,杨队长为了这事曾经劝过杨冒几句。他对杨冒说:"你在人家一个碎女子跟前要啥欺头(显霸道,占便宜)呢?人家是个知识青年,又不在咱们这里长住,说不定将来还干大事呢。"
而杨冒却说:"她能干个啥屁大事,听说她老大大还有啥麻达呢,要不她早被招工走了。"
原来问题还出在我的家庭出身上。怪不得杨冒代理了两天工头,怎么偏拿我开刀耍威风?
从那以后,我沉默得像一座小土堆,不和任何人说一句话。
以往有什么事我都会对刘锡林说,但关于这件事,见了刘锡林我也没有提过一句,因为那是我此生最丢脸的一次,我实在是羞于提起。但刘锡林分明已经听说了这件事,他在等着我开口。好多天后,可能他从我的眼神中看出了我的绝望,看出了我的悲哀。有一次他笑着问我:"小朱,听说你和杨冒吵架了?"
不提则罢,一提我就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当下我三行鼻涕两行泪对刘锡林诉说了事情的原委,说着说着,我哭得气息哽咽。
刘锡林边抽着旱烟,边默默地听着,神情出奇的冷静,丝毫看不出他是愤怒还是同情。听完了,他在鞋底子上磕磕烟锅子,开始耐心地解劝我。
其实我说完了,觉得自己也发泄完了,并不在意刘锡林是怎样看法。当时我想,不论别人怎样劝我,都不会改变我的悲哀和绝望的。
见我只是木然地流泪,不再说一句话,刘锡林劝了我很长时间。他大意是说,小朱,这事儿你要多角度地去分析。杨冒本人是个没文化的人,又是个冒失人,你不能与他一般见识。不管他骂你什么,你都不要较真,如果跟他较真,说明你把自己混同于一个普通的老百姓了。至于他说的,你们到这里来,种我们的地,吃我们的粮食,这话不是一点道理没有。土地数量是有限的,人口当然越少越好。知青下来要分享他们的土地,分享他们的粮食,所以,他们认为知青下乡对他们有害无利。这个想法不光是杨冒有,其他人都有,不过他人不会像杨冒这样公开说罢了。至于那些妇女都不出面替你说句公道话,你也别对人家要求过高,农村妇女嘛,一向都不在大事情面前作主表态,再加上家族关系错综复杂,她们也只能保持沉默,但心里还是能辨明是非的。你不要因这一次,就对所有的人都失望了……你要调整自己的情绪,不然,会影响你今后与队里人的关系……
刘锡林的话虽然没有完全说服我,但我分明冷静多了。
从此,我有了一个比铁还坚硬的想法,我一定要离开这里!不管用什么办法!
这件事之后,因为我心情一直不好,老是冷着脸。有一次,我队的英玉(化名)跟我说话,我心不在焉没有听见,就没有理睬她。英玉那丫头本来就是个狠角色,又是我们大队支书家已经定了婚的儿媳妇,她的姨妈也是我们大队的一个头面人物,这使英玉更加有优越感。见我没有搭理她,似乎觉得自己受了冷落,立刻不依不饶了,骂我到:"你日能个啥呢!把你这种人哎,就应该叫杨冒日厥(痛骂、辱骂)去才对着呢!"
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受够了杨冒的欺辱,如今她又借这事羞辱我,往我那还没结疤的伤口上捅刀子。然而自从被杨冒辱骂过以后,我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坚硬的屏障,不会再为这样的侮辱而怒形于色了,所以就冷静地对英玉说:"我没有听到你和我说话,并不是故意不理你。至于谁日厥谁这种话,你还是不要说了。你敢保这辈子就没有人日厥你吗?"
说完,我不顾她姨妈那随时准备扑上来给自己外甥女帮腔的架式,脸色平和目不斜视地走到一边去了。
英玉还在那里骂骂咧咧,但倒也没有继续挑衅的举动;她的姨妈也在那里嘟嘟囊囊,似乎很不满,但却找不到发泄的对象和发泄的借口。
然而回到我的小窑洞,我还是哭了一通。第二天,我擦干眼泪照常出工。我发疯地干着活儿,也发疯地想着,要离开!无论用何种办法,我都要离开!死也要离开!离开后我再也不会踏上杨郎的半步土地!
就在英玉骂了我以后,不知为什么,她又骂了我队一个小伙子,结果被那小伙子按倒在地痛痛快快打了一通嘴巴。这小伙子的家族人口众多,英玉又因骂人在先而输理,所以她挨打后哭骂了一阵也只能不了了之,英玉的家族也采取了隐忍的态度。从那以后,狂妄的英玉便收敛了许多。
而此番被人当众欺辱也使我改变了许多,它迫使我最终忍辱含羞,后退低头。而且从那以后,我终生都懂得了,面对自己无力对抗的强权势力时,要选择忍气吞声。
生活啊,就是这样教会人们"适应",教会人们"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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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朱之泓
编辑:
刘延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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