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之泓:一个黑五类女知青的插队史(六)
2009年07月09日 16:44凤凰网 】 【打印0位网友发表评论

半熟的鸭子却飞了

自从进"六九五"当工人的梦想破灭后,我又先后经历了西北轴承厂招工被拒,招聘代课教师被拒,供销社招营业员被拒等等。每一次被拒绝,都像是在我的心里捅开一个新的血窟窿。

当时固原县主管招工的是县革委会生产组,生产组有一个叫李树贵的干部,他负责给各公社发放招工指标,所以在知青中他就成了一个几乎人人皆知的人物。同时他也是一个神秘的人物,因为很多人为了能被招工都千方百计地设法认识他和巴结他,但据说他很牛气,一般人陪着笑脸与他搭讪他都带理不理的。

一九七一年的一个与平常没有任何两样的春日里,我队有一个人来我的窑洞找我,说有一个从县上来的人在他家等着我,还说那人要给我找个工作。

听了他的话我简直惊呆了。我已经被拒绝过多次了,根本不相信世界上还有谁能主动找我,送给我一份工作。人家又为什么要主动给我找工作呢?莫非真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吗?莫非太阳真的能从西边出来吗?唉,也许根本就没这回事,只是这个农民搞错了。但不论怎样,见见这人总没有害处,于是我怀着迷惘而又忐忑不安的心情,三步并作两步地随着叫我的人到了他家。

一进屋就见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坐在他家炕沿上,这人中等个子,胖瘦适中,脸上神情严肃,不苟言笑。主人给我俩作了介绍后,我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愣了半天都反应不过来,傻站在地上仿佛连话都不会说了。原来这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县革委会生产组主管分配招工指标的李树贵啊。但我还是不懂,李树贵是怎么知道我的?这个在人们的传闻中非常"牛"的人又为什么要主动帮我?发了半天呆,我才傻乎乎向他打招呼说:"哦,你来我们公社办事吗?"

"嗯。"他嘴唇不动,只用鼻子哼了一声算是回答了。

好在坐下后我很快就说话自如了。那李树贵对我的态度始终不热也不凉,脸上一直没有出现过笑容,但语调却分明是亲和诚恳的。他问了我的基本情况,不外乎是姓名,年龄,何时下乡等等。还问我:"杨郎这几年分过几次招工指标,你怎么没有被推荐呢?"

我无言以答,只是不争气地红了眼圈。

他便不再继续问这个问题了。转而问我说:"家庭出身有啥问题吗?"

我心中一跳,浑身一颤,心想完了,这可是我致命的弱点。但我很快就镇定下来,装出坦然的样子坚决地欺骗他说:"没有问题。"

李树贵说:"那就这样吧,你先等着,下次我给杨郎分个指标,指定给你,到时候你再与公社联系。"

听了这话我不敢多打扰他,赶忙千恩万谢地告辞出来。回家的那一小段路上我还像做梦似的,头发晕,脚地下发飘,觉得自己遇到的人和事都太传奇了。

原来,介绍我俩认识的这位杨郎四队的好心人,对我的家庭出身也不是很清楚。他只是看我在杨郎吃苦耐劳,能与群众打成一片,生活条件又那么差,住在一个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可能倒塌的烂窑洞里,实在是可怜得很。恰巧他的这位亲戚(李树贵)有事来杨郎,顺便到他家转转。闲谈中他对李树贵提到我,满口是同情和赞扬的话语。其实当时他并不清楚自己的这位亲戚是一个手握大权的人,他只是像讲什么新鲜事儿一样,将我的情况随口对李树贵说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我住破窑洞的种种情况引起了李树贵的注意,他说:"还有这样的事?你去把这个知青叫来,我看她是个啥样的人,咋这么可怜?要是个攒劲(优秀的)人,我就给她找个工作。"

我这才知道,这位李树贵虽然表面上是一个很"牛"的人,实际上却是一个非常富有同情心的人。我感到自己遇到大救星了,我充满希望地等待着,等待着命运对我的垂青。

李树贵走后没有多长时间,固原粮食局等单位就招工了。没等我前去请求,公社就通知我去填表,我知道这是李树贵向公社打招呼了。他果然是一个说话算数的大好人啊,此番招工若成功,李树贵就等于是我的再生父母了。

填了表我赶快回到县城,托人打听固原粮食局的局长是谁,好找关系去疏通。我有一个世交挚友叫徐睿文,她父亲和我父亲解放初曾一起共事,我俩又是同班同学,而且又同为古典小说迷,所以便常在一起分析讨论《三国演义》和《水浒》以及《红楼梦》中的人物性格。这一讨论从小学四年级开始直延续到小学毕业,再延续到我去了林业中学,她进了剧团学唱秦腔。直到我打起背包下了乡,她也因不适于出演革命样板戏而转行当了工人时,我们之间的这种"学术讨论"还在继续着。既然我和她是这般志同道合,那我俩的友情也就相当于"桃园结义"了。

由于很小就进了剧团,徐睿文便没能赶上插队落户。当我在乡下苦苦挣扎时,她已经结婚了。她的丈夫叫田玉民,是个很侠义的工人,对妻子的挚友就像对待自己的挚友一样。听了我的情况,他当即出门找人打听有关情况,回来对我说粮食局的一把手姓王,这王局长的妻子是固原城关二小的教师。我一听高兴了,因为我正好是在固原城关二小上的小学,这位王夫人还给我教过几天课呢,与我有着货真价实的师生名份。

但田玉民又告诉我一个不好的信息,说此番招工不是等额招工而是差额招工,也就是说还有一个叫李XX的下乡知青也被上报到粮食局了,局长将在我和那位姓李的女知青中二选一。又听说那位姓李的姑娘家庭出身没有什么大问题。

难为田玉民了解情况这么认真,可他带回来的信息却使我的心凉了半截,但我还是决定拼最大的努力。我找到王局长家,局长大人不在,他的妻子在,当然她不认识我了。但碰巧城关二小那位大个子姓候的女老师在她家坐着聊天。这侯老师却对我非常熟悉,因为她给我教过几年数学课,还给我们班代理过一段班主任,而我的数学成绩常得满分,这自然给侯老师留下了深刻印象。

我对局长夫人说,我是您的学生,现在杨郎下乡插队,这次招工我被上报到粮食局了……接下来我便说了说我在乡下的困难,说的时候还忍不住哭了……

局长夫人不了解情况,还以为我的工作已经定局,此番拜访是来联络感情的。就非常热情地说:"这好得很啊,进城上了班就可以不受那种苦了。"

侯老师在一边也很高兴,就向她介绍我当初多么聪明,成绩多么拔尖等等。

当年我太缺乏社会经验,还以为用不着把话说那么透明,只要夫人在丈夫面前提一下,局长如果愿意帮忙顺手就帮了。所以我只字未提我此番前来的真正目的,当然也没有拿任何礼品。结果我一等再等,一直也没有等到让我上班的通知。

有一天,当我再度进城打探消息时,田玉民告诉我:"唉,别问了,你还问啥呢,人家那个李XX都已经到粮店上班了。"

我惊呆了,一盆冷水瞬间将我浇了个透心凉,我只觉得满头满脸都麻木了,转身扑到徐睿文的身上就失态地恸哭起来,边哭边使劲儿拱她的前胸,揪她的衣袖。徐睿文自己也泪流满面,但还是将我推坐到床边,并拿来毛巾塞到我手里……

这次给我的打击非同一般,因为这是上面第一次给我的"戴帽指标"。我竟然眼睁睁看着它逗弄了一下我后,又从我身边轻巧地溜走了。弄得帮我白忙乎了几天的田玉民都沮丧地说:"半熟的鸭子飞了。"

我好怨恨!但不知道该恨谁。能怪那位王局长吗?不能,他刷掉我而留下那位姓李的姑娘,这没有什么错啊?无论从政策上考虑还是从工作的稳妥性上考虑,这样做都是无可厚非的。我能怪谁?

回到我那土窑洞的土炕上,我绝望地躺着,两天不吃饭不起床不给任何人开门。我的好朋友--杨郎卫生院的护士邹德容听说了,跑来硬把披头散发面容如鬼的我拽了起来,简单帮我拢拢头发,挽着我的胳膊把我架到她的宿舍里。为我煮了挂面,还打了两个鸡蛋,又拿过筷子硬塞在我手里,苦劝我吃了这碗面……我将面碗挪到自己嘴边,那眼泪顺着我的下巴滴滴答答不断地往碗里滴落着,我把那掺着泪水的面条木然地往嘴里喂着……

多年后,我曾对丈夫说了这次招工的失败经过。丈夫说:"你当时怎么不再去找李树贵,让他帮忙帮到底。"

我苦笑着摇摇头说:"那时我认为自己理亏,没有把自己那复杂的所谓家庭出身问题向李树贵说清楚,客观上是欺骗了他,哪里还敢再去找他呢?"

若干年后,那位拒绝接收我的粮食局长倒卧在银川街头,被人发现时已经去世了。有人说是因为心脏病突发倒在那里的,有人说是酒醉之后无人救治才死的。我听到这消息后感慨万千。唉,局长大人啊,你可知道?当年粮食局招工时被你拒绝的那个姑娘,差一点就先你二十多年赴阴曹地府报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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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朱之泓   编辑: 刘延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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