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之泓:一个黑五类女知青的插队史(六)
2009年07月09日 16:44凤凰网 】 【打印0位网友发表评论

即刻想做他人妇

细想想,女人对爱情的向往都要经历一个从朦胧虚幻到具体清晰,从浪漫美妙到世俗实用的过程。应该说下乡插队使我的这一爱情观发展过程有了一个大的提速,使它提前从"懵懂虚幻"进入到"世俗实用"。

虽然我直到下乡时还不懂得"姐姐"和"姐夫"为什么要单独团聚,但我却早已懂得幻想那非常圣洁的爱情。下乡之前我曾幻想我的"他"应该是一个罗曼蒂克的革命者,比如《青春之歌》中的卢嘉川就曾是我心目中的理想伴侣。随着年轮圈直径的增大,我也曾幻想与我的"他"吟诗唱和;与我的"他"挽臂并行在林荫路上;与我的"他"共骑一辆自行车,漫游在风景秀丽的乡村小道上;与我的"他"并肩坐在小河边共看一本书。随着政治大环境的变换,我又幻想与我的"他"一起切磋学马列的心得;一起批判各种错误路线,保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在某一个亢奋时期,我还幻想着自己将来要找一个"领袖"级别的革命伴侣,好使自己成为燕妮(马克思夫人)和克鲁普斯卡雅(列宁夫人)或杨开慧(毛泽东前妻)那样的名列青史的伟大女性。

插队后,我一方面大量借阅革命书籍,靠政治理想支撑着自己;另一方面,也借着对爱情的憧憬来支撑着自己。不过从此我的爱情设想便愈来愈向"现实"和"实用"靠近了。这时,我便老是在遐想中看见山清水秀,绿草如茵的画面中走来一个梳着长辫子,穿着红上衣的漂亮姑娘,她的身后紧跟着一个穿着洁白对襟汗衫的健壮小伙子。他两人各操着一柄锄头。小伙子手握锄头讲解着锄草的动作要领,姑娘边看边模仿,脸上还不时飞起一抹羞涩的红晕。

这其实是豫剧《朝阳沟》中一个充满诗情画意的场面,它与我的插队生活极为类似。镜头中那一男一女便是剧中的男女主人公拴保和银环。他们是一对恋人,他们的身份与我一样--下乡知青,同时他们在镜头中所干的锄草,正是我下乡这地方工期最长的一种农活。于是伴随着那机械的锄草动作,我时不时哼唱着经过我改编的,豫剧《朝阳沟》中栓宝指导银环锄草的唱词:

那个前腿弓/那个后腿蹬/手握紧了别放松/心不要慌来手不要猛/好/好/可恶的野草都进了地狱门--

于是,腰酸背痛的锄草劳动在我来说几乎就像走台步一样有趣了,它让我暂时忘却了心中的种种忧愁。有时我还更多地哼哼着《朝阳沟》中的其他唱词:

咱两个在学校/整整三年/相处之中/无话不谈/我难忘你曾叫我看董存瑞/你记得我叫你看刘胡兰/董存瑞为人民粉身碎骨/刘胡兰为祖国热血流干/咱看了一遍又一遍/你蓝笔点来我红笔圈/我曾被感动得流过眼泪/你也曾写诗词/贴在(那)床头/咱俩个抱定了共同志愿/要做一个有志青年……

这是栓宝苦劝女友银环留在农村与他一起建设新农村的唱词。我哼吟着这些唱段,让它的旋律在我的心中回环流淌。从这可看出,我的爱情理想已经大大降低了,此刻仅幻想有一个"拴保",让他来帮助我适应农村的生产与生活。

但是,当我左突右撞结果却连连挫败后。我便连这一点幻想也无法留存了。这时,我倒是越来越多地想起白居易《琵琶行》中的两句:"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我想自己还绝对算不上"老大",此时嫁作他人妇正是给自己谋出路的最好时机。这也是我目前唯一的退路了,如果它能称得上是退路的话。

我的婚姻设想在愈来愈实用的同时,也愈来愈迫切了。我要考虑降低求偶条件尽快解决自己的婚姻,以便尽快借此改善自己的生存条件,或曰拯救自己的命运。

第一,我考虑家庭出身这一款是不能大幅度降低条件的。我的出身有问题,男方的家庭出身再有问题,那么就等于我将来要繁衍更多的黑五类子女,子女长大时也许会指责父母不该生下他们,所以我必须找一个出身没有大问题的男人。中国的社会主义是从封建主义脱胎而来的,一贯将男性家族当作"本家",而女性家族只能被当作"外戚",因此即便在执行党的阶级政策时,也遗留着重男轻女的痕迹。按当时的填表规范,孩子的父系家族算孩子的家庭出身,母系家族只算社会关系,所以在婚姻中男方的家庭出身自然比女方的更为重要。

第二,我原想找国营单位的职工,但根据自己的现实情况,现在愿找一个大集体职工。

第三,原想找一个高中毕业以上的人,现在可以接受小学毕业的人,只要他能看报会写信就行。

第四,男方相貌可以丑一些,以看了不恶心不害怕为最低标准。

第五,不管找谁,他一定要有能力让我吃饱,还要永远不嫌弃我的家庭出身。

第六,哪位男子有能力把我带出农村,那么他是一个二婚头也行,甚至有一个孩子也行。

定好了心目中的降价条件后,我要招揽"顾客"将自己推销出去了。我开始有意识地接触一切有可能帮助我的人,对他们流露我的求偶条件,暗示他们替我物色人选,将他们当作推销我的无形货架。

网撒出去后,慢慢也有一些回应。有一位周阿姨给我介绍了她的一位同乡,此人在本县某大型国营工厂做机械修理工。我这里就称他为A君吧。A君小学毕业,江苏人,长相不丑,性格温和,为人忠厚,还擅长做家务。A君认识我之后,立即对我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并且已经单方面做着结婚的筹备。

我承认这位A君的确比较符合我前面设定的那些条件,但当我们在南城墙外面那条马路上约会了几次后,我却再也没有兴趣继续与他交往了。因为我感到他很少看书,我与他实在没有多少可谈的话题。他总是温顺地观察着我的脸色,试图找一些能让我高兴的话题,但我却面无表情地听着,觉得实在没礼貌了,才勉强回应他两句,之后又是让人难堪的冷场。再后来我便正式表示不必再见面了。他可能永远都不明白我为什么竟然看不上他,因为他读书很少,缺乏理解我内心世界的基本能力。

为此我竟然得罪了介绍人,她当面不说什么,背后却忿忿地对别人说:"那丫头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我再也不会管她的闲事了。"

这时,一个经常在周阿姨家出出进进的男人盯住了我,我姑且称他为B君吧。他是上海人,不知道在哪个运动中受过迫害(可能是"社教"或者"双反"),劳改了几年又回到了原单位。但据说并没有彻底平反,还留有一个尾巴。这位B君是个大学毕业生,他从旁观察了我与A君的全部交往过程,看出我对文化要求较高。于是他衡量了自身条件,认为他的文化能满足我的要求,就老奸巨猾地绕过任何第三方人士,直接向我表示好感。如果我们在周阿姨家"巧遇",他会装作若无其事,然后找机会不断地递给我一些字条,上面写着他喜欢我,他一定会彻底平反,一定会对得起我等等。

这是个三十多岁的,像叔叔一样的男人。看着他那高大的但被劳改生活折磨得弯了腰的身材,看着他那似曾英俊过的,但眼下经常被阴云笼罩着的面庞,我的心里只有怜悯,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任何感情。我怎么能把自己这已经够可怜的命运交给一个劳改释放犯呢?况且他至今还居无定所,工资级别也没有恢复,每月只有少得可怜的一点临时性工资。

B君在受迫害之前有一个恋人,他被捕后这恋人就嫁给别人了。等到B君出狱时,他的前恋人不知因什么原因又成为一个单身女人了,还带着一个三岁的男孩。在追求我失败之后,B君转而又与他的前恋人恢复了往来,最后终于结婚了,他做了那男孩的继父。后来据说因为孩子问题,他们夫妻之间龌龊不断。因为孩子的妈妈家庭出身也不好,找不到正式工作,只能到处打零工,他一家三口的生活常常很拮据。

那些插队后嫁给了工人的学姐们,也都有着各自不同的苦恼。农村活儿太累时,春天青黄不接时,她们倒是可以回来在丈夫这里呆几天。但经济上要依靠丈夫,丈夫那毫不掩饰的优越感和那颐指气使的表现,都使她们感到屈辱,于是又又逃也似的回到农村……这样的日子循环往复,也真让人感到烦恼。所以,她们反倒劝我:"宁肯独身一生,也不要轻易将自己嫁给那些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的所谓工人阶级。"言谈之中似乎有无限的悔恨。唉,听了他们的话,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这婚姻真的像围城,城里的人想要逃出来,城外的人想要冲进去。

我到杨郎卫生院试探好友邹德容的口风,看她是否为我物色到了合适的人选。但邹德荣说话却吞吞吐吐。最后我终于搞明白了,原来她丈夫所在的电厂有位单身的技术人员,各方面条件还不错。邹德容向他提及到我,对他介绍说我很有头脑,非常聪明,利索能干,在公社影响很不错等等。那人听了还比较感兴趣,便询问我近期有希望被抽调回城吗。邹德容说回城的问题谁也说不准,你们如果交了朋友,你也可以帮助她快点抽调回城。于是那男的又打听我的家庭出身等条件。邹德容便对他轻描淡写地说,这姑娘的家庭有点麻烦,目前还没有定论,但可能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因为她父亲还在单位上班。

谁知那位男士听了这一情况后,态度立刻就不那么积极了,接下来说的便是找了农村妻子会很麻烦,将来老婆孩子的农村户口问题,经济负担问题等等,那拒绝的意思已经不言而喻了。

邹德荣简要地对我说了这些情况后又劝慰我说:"再等等吧,说不定还有别的机会。或者你干脆先努力解决自己的回城问题,到那时解决婚姻问题就有优势了。"

邹德荣的丈夫也从旁一个劲儿劝慰我说:"不用发愁,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以后还会有机会的,还会有机会的。"

我也不知道他说的"有机会"是指婚姻还是指抽调回城,但我肯定这是他无奈的敷衍之词。我觉得自己的心在不断的下沉,下沉……唉,我不是正因为回不了城才想到"嫁作他人妇"这个下策吗,如果回城挣了工资,我还有什么必要急着嫁人呢?但这些话我实在是不能对邹德荣全盘端出。

大约是有意转移话题吧,邹德荣不知怎么却跟我说到了陆游的《钗头凤》,她念叨着其中的句子,跟我核对着她的记忆。

我哪里有心情说这些,我又不是唐婉,当然没有一个心中的陆游值得我牵挂和怀恋。但邹德荣口中的"几年离索,错!错!错!"还是钻入了我的耳朵。是啊,我的所有经历似乎都可以说是"错!错!错!",于是我赶忙强打精神告辞了出来,如果多呆片刻,我的眼泪肯定要冲破我的防线了。

从邹德荣那里出来后,想到我降价叫卖自己都卖不出去,真是尊严无存了。

邹德荣所住的公社卫生院在杨郎街的北头,我的窑洞在杨郎街的南头。出了卫生院的大门,在夜晚那黑沉沉的杨郎街上,我凭着本能机械地跌跌撞撞地向我窑洞的方向走着,大脑中似乎一片空白,只有两句戏词突兀地回荡在我的耳边:

千--重--山,千重山遮不住我的满面羞--

一瞬间,巨大的屈辱使我觉得那深邃无际辽远无边的夜空就像一个巨大的磨盘,旋转着向我倾压下来了,接着便有一个声音不断地对我轰鸣着说:"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而我的内心里也呼应着:"不死还等啥!不死还等啥!不死还等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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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朱之泓   编辑: 刘延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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