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刘振峙师长
与小礼堂相对应是的大礼堂,是一幢砖木结构的建筑,坐落在七一中学北面,虽然没有小礼堂精致,但是高大,宽畅,座位多。
干校同学在休整期间,在大礼堂看了一场电影。在六十年代,看电影是一件大事!在上海,一张电影票通常是二角钱,一个工人一个月的工资约三十多元,看一场电影要三思而行。每家电影院的大庭里,都挂着电影明星的照片:赵丹、孙道临、王丹凤、白杨、秦怡……当然,这一切在新疆都看不到了。但同学们看电影的热情可以用一句话来表达:像过年一样快乐!
六十年代初,最走红的电影是:《刘三姐》,《红楼梦》,《冰山上的来客》……
在没有电视,没有舞厅,没有麻将的年代,看电影几乎是唯一的消遣,弥足珍贵。
灯光暗下来,银幕上画面立刻将同学们吸引住了。那时候,任何一部电影都是精品。特别是电影插曲,在大街小巷里飘荡,琅琅上口,人人会唱。
突然,礼堂里灯光大亮,电影放到一半,停住了!
“轰”的一声,像一颗炸弹落进平静的水里,礼堂里一下子噪音飞扬,同学们惊奇地问:“哪能啦?看了一半,为啥停脱了?”“咦,出啥事体了?”“电影还呒没完呀!”
这时,广播喇叭响了,一个男中音带着尊敬的口吻说:“请同学们坐好,保持安静,电影马上就要放映。”
原来是师长刘振峙来了!他迟到了,电影要倒回去从头放映!
我们只得从头再看一遍。
我十分惊讶,这种情况,在上海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发生的!这是新疆!这是军队!绝对上下级服从上级!这件事情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使我对兵团有了新的理解!
在漆黑的大礼堂里,我们并没有见到刘师长。真正看到刘师长是在1964年的夏天。
新疆属大陆性气候,“早穿棉袄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夏天的中午,灼热的阳光灼烤着大地,人们养成了午休的习惯。到太阳落山时,空气才慢慢凉爽下来。那天下午,我走过师机关,在大楼东侧的阴影里,有一个穿雪白衬衣的大胖子,端坐在太师椅上乘凉,他身材高大,十分富态,神态威严,沉默不语,令人肃然起敬。
不知为何,我有点怕他,远远地绕开他,快步离开。我知道这一定是大官,但不知是谁?事后,有人告诉我,他就是刘师长,少将军衔。他的形象,仿佛一幅特写镜头,深深地留在我的脑海里。
他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的将军。
以后,有关这位将军的传闻,不断地传进我的耳朵。刘师长有两位夫人,一位住在奎屯,一位住在石河子。真正听到他的故事,是我下放到128团以后。
128团有一位副团长,是王震一兵团的老兵。河北人,胖胖大大,不修边幅,胡子拉碴,整天抽着莫合烟,长着一口黄板牙。他叫张连云,人品很好,性格善良,和我非常谈得来。谈到新疆及兵团的历史,他十分惊讶:“你小小年纪,怎么知道这么多?”
我说:“书上都有呀!一看都明白了!”
他见遇到了知已,“侃”性大发,笑笑说:“那你知道刘师长刘振峙的故事吗?”
这下把我问住了,我那时是团司令部基建科参谋,对农七师的上层人物知之甚少。他“哈哈”一笑,说:“你看看,俗话说,参谋不带长,放屁都不响!你还是听我来摆谱吧!”
我们俩在基建科办公室,一边卷莫合烟,一边“侃”起来。
我洗耳恭听。
抗日战争以后,国民党的胡宗南侵犯延安,成立了西北剿共总部,司令刘戡,参谋长刘振峙。可是,这几十万大军,哪里是我们的对手。共产党的西北野战军,在彭德怀领导下,打了一个个胜仗,最后把刘勘的残兵败将压进了一条山沟。这时的刘勘四面楚歌,草木皆兵,望着四面山顶上的解放军士兵,他绝望了。“不成功便成仁”,他决心已定,对刘振峙说:“我们自杀吧!”刘振峙同意。于是,两人走出军帐,去看望伤兵,刘勘怀着沉重的心情,向伤兵道歉,把失败的责任归纳于自己,并向部下告别。回到军帐后,刘勘对刘振峙说:“我们对不起党国,对不起江东父老!我数一、二、三!拉响手里的手榴弹吧!”刘振峙同意。但在刘勘拉响手榴弹的时候,刘振峙手里的手榴弹没有响!他逃生了!
“你信不信?”张副团长问我,把烟蒂扔出窗外。
我不置可否,“嘿嘿”一笑。这样的故事,我听多了。
“你不相信!”他露出一口黄牙,喝了一口浓茶,笑着对我说:“你去看看《毛泽东选集》,那上面说,那次战役,解放军击毙了刘勘,事实上,是刘勘是自杀的!新出来的毛选,作了修改!”
《毛泽东选集》是绝对的权威,我哪敢不相信?我连忙说:“相信,相信!张副团长肚子里墨水多着呢!比我喝的茶水还多!”
“不是吹的,哎!刘振峙是被我军俘虏的。因为他与陶峙岳是亲戚,党派他到新疆,给陶做工作,促成了九二五起义。这一点,刘振峙立了大功!所以,我们保留了他少将军衔,给了他师长的职务!”
原来如此!
后来,我写农七师《史志》时,采访过史骥,我问:“在开发奎屯的时候,刘师长起到什么作用?”
史骥不屑地“哼”了一声。
我明白了一切。
在中国的历史中,在中华民族的文化中,对“投降”一词,充满着贬意。投降是软弱的代名词,是背叛的近义词,是不仁不义的表现。“降将”在《三国演义》中,是最令人瞧不起的。吕布被称为“三姓家奴”,这位盖世英雄被描写成整天沉湎于美色,毫无立场的枭雄。抗美援朝战争中,被俘的志愿军战士,下场都很悲惨。而“宁死不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精神,受到赞扬。但西方的价值观与我们完全不同。他们认为,只要保全生命,在战场上投降是完全可以理解,可以接受的。人的生命高于一切!这便是东西方文化,在观念的差异。
事实上,在战场上,或者在战后,投降的一方,要想得到胜利一方的尊敬,可能性微乎其微。我在农七师经常听到胜利的一方,鄙夷说:“×××是我们用大炮轰过来的!”
对于副政委刘长进,我知道得不多。一看而知,他是个文人,有修养,有城府,陕西人。平时衣着整齐讲究,抽烟很凶,手指被香烟薰得蜡黄。如果说,史骥是农七师大权在握的决策人,那么,刘长进是农七师的最为辛苦的执行者。他兢兢业业,日理万机,是个实干家。他的爱人在奎屯邮局作普通工作,没有因为夫贵而妻荣,凭自己的劳动,赢得了人们的尊敬。“文化大革命”中,刘长进也难逃厄运,成为农七师第二号“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文革”后,他被“解放”,到农十师当政委,后调回农七师。因操劳成疾,不幸逝世,享年不足六十岁。
五、参观奎屯河龙口
九月底,奎屯已经寒意很浓,白杨树的叶子开始发黄,像涂了一层金。十几辆卡车开到红专宿舍,一声哨响,我们300多男女同学爬上去,浩浩荡荡向奎屯河龙口驶去。石子路高低不平,车身摇摇晃晃,但是二十多公里的路程很快就跑到。
奎屯河发源于天山深处的冰山雪峰,一到七、八月份,冰化雪融,雪线上升,千万道小溪,从松林间流下来,汇入河中,河水立刻变成咆哮的雄狮,一泻千里,势不可挡。所谓“龙口”,就是在河水出山前,筑起一个闸门,将水拦进鹅卵石、水泥修筑的大渠,由大渠将一年数亿立方水,输送到下游的黄沟水库。龙口,顾名思义,就是龙吐水的口。相隔很远,我们就听到那里水涛轰鸣,如万马奔腾,如万炮齐轰。
龙口果然名不虚传,地处两道陡峭的山崖中间,遍地是大大小小的鹅卵石,水泥闸门雄伟、坚固,湍急的河水,翻着白色的浪花,在闸门口,你争我夺,大声喧哗着,淌进大大渠。
龙口人不多,荒凉,苍茫,几乎与世隔绝。我想,如果在这生活一辈子,简直不堪设想。
然而,农七师的官兵,花了多少汗水和心血,修筑了这个工程?不得不令人肃然起敬!
这条奎屯河夺走了多少人的生命?看看不远处的坟堆,就一目了然了!
农民出生的领袖毛主席说:“水利是农业的命脉。”1963年的农七师,水利工程已经基本就绪。东面有玛纳斯河大渠,灌溉着下野地农场群;中间有奎屯河,灌溉着奎屯及车排子农场群;西面有四棵树河,灌溉着高泉农场群。万顷良田,旱涝保收,不靠天吃饭,年年粮棉丰收,五畜兴旺!
这一切,都是军垦战士用生命、青春、汗水、鲜血换来的!
这次参观,给同学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上海,哪里见过这种“风景”?这是我们到农七师后的第一堂课。
我到农七师勘察设计队工作后,因为工作需要,有几次到奎屯河龙口测绘地形图,在实践中,学到了更多的水利知识。
2006年,我到四川省旅游,才弄明白,都江堰实际上是泯江的水利工程,那里的“龙口”有个好听的名字:“宝瓶口”。我想,天下的水利工程,大概都是一个原理:那就是分水,排沙,将水理顺。
六、钢铁牌月饼
中秋将至。明月出天山,奎屯的月亮特别明亮,浩月当空,月光皎洁。唐诗云:“抬头见明月,低头思故乡”,一种思念亲人的情绪在同学们中间流动起来。到奎屯后,同学们纷纷写信,给家里报平安。为了让家人放心,大家都把奎屯讲得很美好。这时,有的女同学暗暗饮泣,毕竟这是我们离开家庭的第一个中秋。“烽火连三月,家书值万金”。大家焦急地等待家里的来信。同学中,最小的只有16岁。儿行千里母担忧,冷、暖、饥、饱,上海的亲人无时无刻不惦记着我们,两鬓斑白的母亲为我们操碎了心!流了多少泪?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们心里怎能不负疚?我们远在万里之外的边陲,只能遥祝亲人中秋愉快,身体健康!
农七师干部科,组织我们集体过中秋,在七一中学召开了联欢晚会。黄龙宝,王琳等同学具体操办。
那是一次多么令人难忘的晚会!
桌子上摆着葡萄,月饼,水果糖。一串串葡萄是绝好的佳品,令人垂涎欲滴。那月饼就不敢恭维了,黑漆漆的,硬如石块,不小心,就会蹦掉牙!同学们戏谑地称它为“钢铁牌月饼”。如果发生战争,它绝对可以当手榴弹,打穿敌人的坦克!水果糖是用甜菜做的,咖啡色,包装纸很厚,印着花边,外观粗糙。这两件产品,都出自农七师食品厂。
吸引我们的不是食品,而是同学们出色的表演!
天才演员吴建安、王琳跳起了新疆双人舞,男俊女俏,舞姿轻盈,这一跳而不可收,每次同学聚会,他们这段舞蹈是必不可少的“保留节目”。
天生丽质的张素丽和美女、归国华侨张秀玉,跳起了印度尼西亚舞,她俩扭动细腰,轻摆双臂,如云如柳,妙不可言。
记不清是哪位男同学,大大方方走上台,一边表演,一边唱歌:“两只老虎,两只老虎,真奇怪!真奇怪!一只没有耳朵,一只没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
节目精彩纷呈,高潮迭起,博得满堂喝彩,一片掌声!我的手掌都拍红了。
我们干校的同学都是天才!个个聪明能干!个个英俊美丽!
联欢会结束了,可是歌声久久荡漾在七一中学上空,同学们想家的思绪,果然减轻了许多。
哪个少男不钟情?哪个少女不怀春?联欢会上,十八岁的我,如痴如醉,女同学个个美如天仙,赛过鲜花。可是我那时又小又矮,其貌不扬,心里充满自卑,在女同学面前,自惭形秽,缺少自信。只能将对她们的爱,深深地埋在心底。特别是听说,我在尚文初级中学时的校友华某,与同来的女同学谈恋爱,我十分羡慕,问苍天,何时,我也有女朋友?恋爱,是多么神秘,又是多么迷人?我叹了一口气,是呀,阿哥秦勇为对我讲过:“侬想也不要想!”
《红楼梦》上的贾母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是呀,哪有永远开不败的红花?我们在奎屯休整的日子很快结束了。天堂里的生活终止了。用上海人的话来说,到了“收骨头”的晨光了!
干校给我们每人发了一条被子,一套棉军服,一双黑色棉胶鞋。
被面子是五花八门,五颜六色的,我挑了一条红底白花的。谁料里面的棉花胎实在令人头疼:棉花是“落脚”棉,最次等的,而且加工粗糙,没用几天,棉花都滚到一起去了,搅成一团。有关这种劣等棉花胎,还有一个故事:
等到劳动后回到干校,女同学帮男同学洗被子时,一个女生吓得大喊大叫:“老鼠!老鼠!”
原来,她发现有一位男同学的被子里,有一只死老鼠。
果然,那只死老鼠已经干掉了,成为“鼠干”,身上缠绕着棉花。这位男同学与那只死老鼠相伴了近两个月,天天盖在身上,却浑然不知!他摇摇头,摸着后脑勺,愣了半天:
“赤那!还有格种事体?”
另一位男同学走上来,拎起死老鼠,捂着鼻子,“嗖”的一声,将死老鼠掼进窗外的林带里,骂道:“滚你妈的蛋吧!”
——二十多年后,改革开放初期,温州的弹棉花师傅,堪称世界一流,经他们弹过的棉花胎,厚薄均匀,网线密集,经久耐用。怪不得后来的温州出了那么多的百万富翁。
同比,63年,我们分到手的被子,就天地之差了。我夫人黄龙宝分到一条被子是蓝底碎花的,那被面子不但用到我们结婚,而且一直用到乌鲁木齐,至今还保存着,成为历史文物。
那套棉军服很实在,不但厚实,而且保暖,上下四个兜,我穿了几年,直到面子破碎,露出棉花,领头上刮出油来,才扔掉。最值得一提的,是那双棉胶鞋,东北出品,黑颜色,高帮,帆布面子,里面是羊毛,即防寒,又防水,系紧鞋带,走路十分轻巧,为以后的劳动,提供了保障。
农七师干部科的刘助理员,召集我们开会,动员我们下农场。按照当时的惯例,学生先得接受劳动锻炼,用汗水洗去头脑里的“资产阶级思想”,与劳动人民打成一片,彻底改造世界观。这位刘助理员,操一口陕西话,戴一副秀郎架眼镜,他的一对大门牙令人注目,似乎可以轻而易举地咬断苏联人的坦克。他站在队列前,脸部表情严肃,语气坚定,铿锵有力地说:“你们要做好艰苦奋斗的准备,如果表现不好,就留在农场里!”
同学们窃窃私语,交头接耳:“阿拉在中学里参加过劳动格。劳动怕啥?浦东田里做过的!”
刘助理员大手一挥:“解散!”
回到宿舍,同学们议论纷纷:“农场是啥个样子?远勿远?”“这个刘助理员蛮凶格!”
“听说,要我们去拾棉花?”“赤那,去就去,怕啥?”
一连串的问题,萦绕在我们的脑海里,总之是一片迷茫。有人担心,有人怕,也有人不当一回事:“船到桥头自会直!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晨光总有办法格!”
从校门出来,到农场劳动,这是一个转折,也是一个考验,每个人都有想法。但是,谁也避不开!纵然是刀山火海,也得面对现实!
我们即将面临到新疆后的第一个难关!
1963年国庆过后,天更冷了。
我们已经做好下农场劳动的准备。全师二十几万人,都在忙秋收,怎么会让我们这批来自上海的学生,在奎屯无休无止地休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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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郭绍珍
编辑:
刘延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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