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火车上
(一)、过长江
1963年9月16日下午4点,列车带着上海湿润的空气,带着亲人的牵挂,徐徐开出上海北火车站。
我永远记住这一天,不仅是因为我的工龄从这一天算起,更重要的是,从这一天起,我从学校踏进了社会,踏进了一条崭新的人生道路。
火车“吭哧吭哧”地奔驰地江南大地,苏州,无锡,常州,镇江,一个个破烂而陈旧的车站慢慢从车窗外闪过,子夜时分,巨大的蒸汽机车头把我们拉到了南京,在下关码头停了下来。虎踞龙盘的金陵城,被黑黑的乌云笼罩着,显得十分压抑。我们180多个少男少女,却十分兴奋,没有一个人睡觉。我们中间,绝大多数第一次离开上海,虽然都在硬座上就坐,但谁也不觉得累。
要过长江了!从小时候就知道中国有条长江,但是从未谋面。
那时候,没有大桥。火车被蒸汽机车头,一节节地拉到轮渡上,等长长的绿色车厢在雪亮的灯光下,全部登上船后,上面传来一声吩咐:“不许下车!把车窗放下!”我们屏声敛气,挤在玻璃窗前,看着轮渡横渡长江。江面真宽,是黄浦江的数倍。水面上灯光点点,飘着颤悠悠的舢板,天色凝重,有小小的雨点落在车窗上。轮渡的发动机在呻吟,像一个得了重病的老头在咳嗽。我们瞪圆了眼睛,没有一个人说话。突然,车身一震,轮渡靠岸了。我们明白,这已是到了江北的浦口。蒸汽机车头又把车厢一节节拉到岸上,长长地吼了一声,“吭哧吭哧”往北跑。
我们180多个同学编为一个大队,领导是一位年轻男子,据说是农七师小学的校长,长我们几岁,因此很谈得来。他梳着西北人的分头,胸前挂着一枚闪亮的铜哨。他就用这枚铜哨,招呼我们集合,吃饭,活动。他虽然与我们年龄相仿,却老成许多,吃、喝、拉、撒,全管,十分辛苦,责任重大。
我们南市区蓬莱中学的男同学编为一个小队,分别来自高三年级的6个班,有十五、六个人。小队长王海宗,个子不高,神情中带着上海人的精明。他的大包头分外醒目,乌黑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朝后梳去,上了头油后,光鉴可人,很神气,富有朝气。他是中国共青团团员,私下叫我写入团报告,让我进步。我们小队还有吴炳章,陈士国,周俊和,王孟明,宣林,陈文源,蔡梅高,陆兆康,孔万海等。值得一提的是,我们蓬莱中学的浦高,担任中队长,他政治上比我们所有的人都成熟,性格上比我们都沉稳,对问题的看法比我们都全面、深刻。他身材颀长,说话、办事很到位,是我们的天然领导,也是我一生的好友,后来给了我很大的帮助。王孟明是个子最小的弟弟,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谁也没有料到,他竟然是我们干校第一个离世而去的同学。这是后话,不提。
火车上的伙食真好。新疆有句土话:“吃饱了不想家。”农七师领导可能正是从这个层面上考虑,所以给了我们很好的照顾。好伙食使我乐不思蜀:没有盖子的铝饭盒里,盛满了亮晶晶的大米饭,饭上盖着高邮咸蛋,和诱人的肉丝炒白菜。
久违了,咸鸭蛋!久违了,肉丝炒白菜!
(二)、对饥饿的回忆
我高中三年是在饥饿中度过的,家境贫寒,加上国家遇到“自然灾害”,吃不饱是理所当然的。上海的高中生,一个月的粮食定量30斤。但是副食品极差,蔬菜是卷心菜的老帮子,俗话说成“光荣菜”,不知这是调侃还是讽刺。没有油水,所以经常饥肠辘辘。上课时,先生在讲台上说什么,我也听不进去,经常扭头看窗外,黄浦江上白帆点点,航船拉着汽笛,徐徐驰过,那白色的海鸥,姿态优雅地在蓝天中舒展着双翅。
蓬莱中学的体育老师,姓周,是一条壮汉,教过我俯卧撑,碰到下雨天,体育课改在室内上,他就给我们讲奥运会的知识,我为他渊博的学识而崇拜。他后来得了肝炎,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形销骨立,判若两人。那个时代,肝炎、胃病、肺结核等,肆意蔓延;谁料到了21世纪,高血压,糖尿病,癌症成了常见病、多发病。60年代没肉吃,21世纪肉又吃得太多。看来,人吃多少肉才合适,只有去问上帝。
初中三年,加高中三年,我吃的肉,加起来,没有我当记者后,一个月吃的多,所以后来吃出了胆囊炎、胆结石,到上海市浦东仁济医院开刀,这是后话,不提。
我是在南市区中华路的尚文中学读的初中。每天上学,都要经过陆家浜路的一家难民收容所。里面收容了来自上海周边的省市、农村的盲流人员。个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面带菜色,男女老少,哭哭啼啼,男人大多沉默寡言,眉头紧锁。我每次走过收容所,都加快脚步,不敢多看。心里可怜这些不幸的人们。我知道,第二天,这些人都会被遣送回原籍——上海容不得这些“乡下人”。上海自开埠以来,一直是周边省市、农村逃难者的目的地。上海从来都对“乡下人”充满了篾视。把外地人称为“阿乡”,“北佬”,“巴子”,想不到几年后,我自觉自愿地离开上海,当了“乡下人”,“蜕变”为彻底的“北佬”!
顺便插一段,读高中时,正是全国大饥饿。最使我终生难忘的,是我在南京路见到的惊人一幕。
在浙江路、南京路口,有一家包子店。根据当时的政策,有一批高价食品出售,以满足特殊人群的需要。我一看价格,立刻头晕,差点昏倒,用《儒林外史》中的一句话来形容描写,一点不过分:“舌头伸出来,半响缩不回去!”虽然买不起,但我喜欢店里飘出的、令人陶醉的肉香,贪婪地闻着,目光情不自禁地投向雪白的肉包子,只能拼命咽口水。我知道,按上海的规矩,偷包子是犯罪的,在路边闻包子的香味,绝对是免费的!我,上海的一个高中生,又穷又饿,又处在长身体的时候,多么需要营养!可是……
正在我咽着口水,转过身离开时,来了一对母女。那母亲珠光宝气,雍容华贵,是贵族家庭的妇女。那女孩子像中学生,娇艳美丽,打扮入时。母亲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摞人民币,伸出又白又嫩的手,将钱交给售货员,然后接过几只肉包子。突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从她背后,飞来一只黑手,一把抢过包子。那是一个年轻汉子,一看便知,那是农村来的“盲流”,一个“乡下人”!他穿着肮脏的衣服,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拔腿朝“中百一店”方向飞跑!一面将滚烫的,冒着热气的包子猛往嘴里塞!像饥饿大灰狼逮住了一只小白兔!
那对母女一声尖叫,像肥猪睡觉时,被突然捅了一刀。
一位穿制服的人民警察,像奥运会短跑比赛一样,跟在强盗后面,边追边喊:“站住!站住!”
那汉子像枪口下的野兽,跑得飞快,几秒钟后,等到他把包子全部塞进肚子时,停下了,面对警察,他一声不响,麻木的脸上毫无表情,一副听之任之的态度:“你看着办吧,反正,包子我已经吃掉了!”
警察拖住他的胳膊,脸上露出“缴枪不杀”的胜利,雄赳赳地押着他去了派出所。
那对母女讨回她们的包子是绝无希望了。虽然她们有钱,可以再买,但是,我想,她们已经没有了吃包子的雅兴了。我暗暗思忖,再穷的社会,也有富人;再富裕的社会,也有穷人。穷山恶水出刁民,饥饿把人变成了野兽。
——现在,我的思绪又回到火车上的这只咸鸭蛋上。
我三年没吃过咸鸭蛋了,火车上的这只蛋,让我记住一辈子!至今在我眼前,像一块和田羊脂玉,熠熠闪光!
这只咸鸭蛋让我真切地看到——新疆比上海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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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郭绍珍
编辑:
刘延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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