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农七师的历史
1944年,新疆爆发了“三区革命”,总司令阿合买提江勇敢善战,领导伊犁,塔城,阿勒泰的民族军,在斯大林给的飞机大炮掩护下,很快打到迪化城下。当时国民党在新疆的最高长官叫吴忠信,慌了手脚,向蒋介石告急,称,如被民族军攻下迪化,新疆就会成立“东土耳其斯坦国”。正忙于抗日的蒋介石,急令“西北王”马步芳增援新疆。早就窥视新疆的马步芳,令他的亲侄子马继援,带一个骑兵军进疆。马继援很能打仗,交战中,把三区革命军推到玛纳斯河以西。从此,玛纳斯河就成为三区革命政府和国民党政府的分界线,一直僵持到新疆和平解放。
1949年9月25日,新疆省主席包尔汉,新疆警备司令部司令部陶峙岳,带领10万官兵通电全国,光荣起义。随后,王震带领西北野战军一兵团二军和六军10万部队进疆。加上三区革命军,计20多万人,吃饭成了问题。1950年,毛主席命令,20万多官兵就地转业,投入大生产。
王震的西北野战军一兵团下属二军和六军;陶峙岳的新疆警备司令部改为西北野战军二十二兵团,马继援的骑兵部队就编在这个军里,改为二十五师,驻扎在迪化老满城(现乌鲁木齐市南昌路,新疆农学院一带)。三区革命军改为西北野战军一兵团五军。
1950年春节,二十五师接受了党的改造和整编后,奉命在茫茫雪野里拉着爬犁子,到玛纳斯河边的一个叫“炮台”(后为小拐农场,136团)的地方开荒。师长刘振峙,政委贺振新,政治部主任史骥。
1954年,新疆军区生产建设兵团成立。二军,成为农一师,农二师,分别驻在阿克苏和库尔勒,还有一部份在哈密。六军到五家渠,成为农六师。原民族军五军,到伊犁,成为农四师。二十二兵团则到了石河子,玛纳斯河流域,成为农八师和农七师(即原二十五师)。
1956年,玛纳斯河流域已容纳不下两个师了,已成为农七师政委的史骥,带领主力部队,离开炮台,拉开了开发奎屯的大幕。从此,奎屯由一个清朝时期的驿站,演变成北疆的要塞。可以这样说,农七师的前身,是马步芳的骑兵部队,这支部队在反对分裂,维护祖国统一的战斗中,做出过贡献,使新疆没有成为第二个外蒙。
当时有此一说:“富八师,穷六师,不穷不富农七师”。农七师在以史骥为首的师党委领导下,建成了电厂,食品厂,木工厂,机修厂,面粉厂,棉纺厂,针织厂,化工厂,卷烟厂等,使奎屯变成北疆的工业重镇。同时成立了一、二、三个总场和三个管理处。还有供销处、工商处、工程处。农七师的范围,东面到玛纳斯河的下野地,北面到塔城的中苏边境,西面到精河、博乐,南到天山深处,计几十个农牧团场和工矿企业,版图比浙江省还大!
但与面积不相称的是人口太少,只有区区二十多万人。而且文化素质太低,九·二五起义的老兵中,有小学文化程度的人不多;1956年从河南省支边来的人中,初中生都算佼佼者;至于1960年前后,大批从河南,四川,安徽,陕西,甘肃来的“盲流”农民,文盲占绝大多数。同时,从内地来的大批服员、转业军人还没有到达。
兵团在计划经济条件下实行师、团、营、连、排、班形式的军事编制,施以铁的纪律,下级服从上级,来管辖、约束全体官兵,呈现出超稳定的格局。
农七师欣欣向荣,不断扩张,从1956年的炮台,到1963年的奎屯,短短7年,就把“蛋糕”做得那么大,我认为,这个问题值得仔细研究。这种开发速度是惊人的!几十年后,开发深圳时,提出一句口号:“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一无所有,一穷二白的农七师,在七年中,开了那么多的荒地,盖了那么多的工厂,修了那么多的渠道,建成那么多的林带,还造了一座奎屯新城,这速度绝不亚于后来的深圳!而且这个发展速度一直保持到“文化大革命”!可惜农七师没有人能从经济、政治、文化、人文、环境的角度做出说明!以事实为依据,从理论上把这个问题讲深讲透!
这里不能不提到农七师的领导,政委史骥,副政委刘长进,师长刘振峙。
三,政委史骥
史骥是三五九旅的老战士,话音中有浓浓的山西味,身材高大魁梧,短短的头发,把他的脑袋衬托得很大。他非常威严,说话干脆,军人味十足。他学生出生,饱学诗文,是文武双全的好领导。干校的同学见到他,肃然起敬。他是有名的“园林政委”,爱林带,爱绿化,爱到痴迷,胜过自己的生命。奎屯的绿色,与他的努力有直接的关系。
我们干校的同学,在奎屯休整期间,排着整齐的队伍,来到小礼堂。第一次聆听史骥政委的报告。他端坐在主席台上,穿一套旧军装,身板笔直,目光炯炯,神态威严,亲切地看着我们。他的声音很洪亮,但他的山西口音,使我们听起来比较费劲。首先,他对我们从上海来参加农七师的建设表示欢迎。接着,他情不自禁地站起来,讲起农七师的概况,他激动地说:“三年自然灾害期间,甘肃省有三千辆卡车,到我们农七师来拉粮!我们救了多少甘肃人!”他这段话,我一生没有忘记!他的话语中带着自豪,充满了人性的温暖!
今天回想起来,我仍然很感动!佛教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浮屠即宝塔,意为救人一命,功德无量!何况农七师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救了那么多人的命!
当年的甘肃省,受到了多么大的浩劫!——不得而知!
“这几天,你们到各处去参观一下!”他结束了自己的谈话。
我们用热烈的掌声,表示出自内心的敬意。
这次报告,史骥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朝夕祸福”。三年后,1966年到1967年,我再见到史骥,他已经是“阶下囚”了。
“文化大革命”的风暴,把这位性格暴躁的政委,打成了农七师最大的“走资本主义当权派”。揭发、批判他的大字报,铺天盖地。可怕的“群众运动”,将这位农七师的头号人物,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戴高帽子,“坐喷气式飞机”,游街,关进“牛棚”……他历尽了人间的一切磨难!但终于大难不死,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人无完人,金无足赤。史骥也不例外。潮水般的大字报,把他说得一无是处,肯定言过其实。当一个胜利者趾高气扬地坐上权利的宝座时,当一种制度缺少有效的监督时,史骥不可能一点错误没有。但这种惩罚的手段,是不当的。对“文化大革命”的评价,是非功过,只能留给后人去评说。我估计,若干年后,中国人会对“文化大革命”爆发一场大辩论的。以我的愚见,自叹无法说清。
总之,无论史骥在台上,当“一把手”;还是他成了“阶下囚”,被打入地狱,都与我相隔十万八千里,我只是远远地看着他。我们素不相识,从不来往,井水不犯河水。但命运给了一次与他面对面交往的机会!
1983年,兵团党委决定出一套丛书,纪念兵团成立30周年,借调我去当编委会编辑。时任兵团副政委的史骥,派他的秘书送来一篇他亲自撰写的稿件,题目我忘记了,内容是农七师开发时的回忆录。他写作很认真,字迹清楚,书写端正。我很快读完,发现一个地方有错,大概是笔误,我作了修改。在填写《发稿签》时,我多了一个心眼:史政委的脾气很大,我动了他的稿件,而不跟他打招呼,恐怕不妥!事实证明我的想法是对的。我接通了他的电话:
“史政委,我是丛书编辑部的编辑,我姓郭。您的稿件我拜读了,有一个地方,我稍许动了一下,给您汇报一下。”
“什么?”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是严厉的,权威的,不可动摇的。
虽然对方是兵团领导,但如果照原稿发表,错误在编辑一方!再大的官也要服从真理!我没有胆怯,坚持说完了我的意见。
我感觉到,史骥在认真听我的讲述。
“你把稿子拿来。我在家。”他的语气缓和了一些。
我快步走到他的家里。他的家在兵团大院里,是一幢两层的小别墅。门口有一棵丁香树,散发着浓厚的芳香。我拾级而上,按响了电铃。他很快给我开门,脸上带着我熟悉的威严,示意我在沙发上就坐,开门见山地与我谈起稿件的事。我将稿子呈上,腰板笔直,并不讲话。
他低头看稿。
我乘机打量他的客厅,这是贵族的居所,地板是带条纹的塑料板,在当时是很豪华的,墙边是高大的书柜,排列着各类书籍。家具比较讲究,沙发很宽大。客厅像书房,玻璃窗明亮,宽畅,采光很好。我心想,这就是兵团领导的住宅,一个副军级干部的住处。
他抬起头,郑重地将稿件还给我,用肯定的口吻说:“好!你改得是对的!就按你改的发稿。”
我的心一下子放下来。
我们闲聊起来。我告诉他,我也是农七师来的,是63年干部学校的学生。他的脸上绽出了笑容。
后来,兵团文联副主席贺维铭先生去世了。老贺是我的兄长,是一位诗人。1949年兰州解放后,甘肃省临桃县有上千名学生,随王震的西北野战军一兵团进疆,他是其中的一员。1957年,他被错划为右派。他英年早逝,兵团的一帮老作家张罗着给他出文集:《我带走故乡的月亮》,指定由我执笔,为他的夫人代写文集的《后记》。出于对老贺的尊敬,这篇《后记》我写得很动情。但不知是谁把这事“透露”给了史骥。一次,巧遇史骥,他问我:“郭绍珍,那篇后记是你写的?”
我点点头。
他“唔”了一声。
史骥认识了我,并记住了我。有一次在乌鲁木齐市建设路,我和夫人在路边走。突然一辆上海牌轿车在我身边停下来,车窗摇下来,是史骥!他大声问我们:“郭绍珍,到哪去?”又有一次,他去街道边上的小铺子买熟羊头,要我陪同他。这时,我觉得他身上的威严一下子没有了,他是普普通通的一个百姓了。
不久,他打电话给我,要我陪他回奎屯,原因是,他又写了一篇回忆录,里面有些内容要核实。同去的,还有兵团文联的作家王巧云。我欣然同意。
史骥的专车是一辆上海牌轿车。我是第一个赶到车前的乘客,顺手拉开后车门,准备往里坐。可是驾驶员却对我摇手。他年近五十,衣着整齐干净,个子不高,态度和蔼,气度绝不同于开大卡车的司机。见我迷惑不解,他细声说:“那个位置是史政委的。你坐到前面来!”
我坐下后,真心诚意地请教他:“为什么他喜欢坐在后面?后面不是颠吗?”
驾驶员笑了,意味深长地说:“后排右面的这个位置,是最安全的。前面副驾驶这个位置,是保镖坐的!”
我恍然大悟!哦,今天又学到一条知识!想想也有道理,如果出了车祸,副驾驶这个位置,不是最危险的吗?驾驶员出于自我保护的意识,会把方向盘打到对自己有利的方向。副驾驶这个位置,就处在风口浪尖上了!而后排的右座,的确是最安全的!
从此之后,我坐车外出,尽量往后坐。这是后话,不提。
上海牌轿车上路了,车速不高,开得很稳。我们一行四人谁也不讲话,空气有些沉闷。我坐在驾驶员右面,看着迎面开来的各种车辆,“呼呼”地从车窗外闪过。想起20年前,我与180个同学一起,坐着大卡车,走了一整天才到达奎屯的情景。想不到,今天坐着轿车,与农七师的前一号人物,一起回奎屯,这多少有点戏剧的成份。
记得,史骥在农七师时,他的专车是一辆华沙牌轿车,车的后座上放着枕头。他高高在上,高不可及……正当我的思绪在“开无轨电车”时,车已到石河子了,车身一摇,从公路拐进了新城,在绿洲宾馆里停了下来。
我一看腕上的上海牌手表,是到吃午饭的时候了。
绿洲宾馆是当时兵团最好的宾馆。绿荫环抱,鲜花盛开,室内装潢豪华,环境静谧安宁。车刚停下,风姿婀娜的服务员小姐就迎上来:“史政委来啦?”
那声音脆甜悦耳,如小鸟鸣啁。
史骥乐呵呵地与她打招呼。看来,这里的服务员与他都很熟悉。
我们被安置在饭厅里就餐。
史骥的兴致很好,脸上始终微笑着,胃口也很好。
我和王巧云都是写小说的,很谈得来,彼此了解,只埋头吃饭。
饭后,午觉。我和驾驶员被安排在一个房间。我哪里睡得着觉?独自一人出来走走。外面的环境跟花园一样,阳光很好,万紫千红,落英缤纷。我不禁感叹万千:这是贵族过的生活!养尊处优,高高在上,寻常百姓,哪能享受到这些待遇?
午睡后,我们继续赶路。上海牌轿车很快跑完了100公里路程,在农七师第一招待所停下来,农七师的领导早就在那里恭候了。
史骥精神很好,兴致勃勃,脸上挂着愉悦的笑容,像回到家里一样,与前来欢迎的人,一一握手。在众人的陪同下,进了一间小会议室,开门见山,取出稿件,说明了来意。他对一位师领导说:“陆传声,50年,我们当年开荒,当年播种,当年收获,是不是?”
“那当然啦!”众人一齐附合说,有的人点燃了奎屯自产的红包装雪莲牌香烟。
“我记得,你那个连,当年开荒×××亩!是不是?”史骥问。
“……记不得了!时间太长了!”
史骥不容置辩地说:“怎么记不得?一连×××亩,二连×××亩,三连×××亩……”
在座的师首长,当年都是营长、连长,都是开荒的英雄,现在个个摇头:“记不得了!”
“我这次来,就是找你们核实这些资料,现在好,你们一个都记不清!”史骥有点恼怒。
这些师领导面面相觑,有点尴尬。
农七师的《史志》是我写的,我心里倒有点数。我灵机一动,说:“史政委,这样行不行?我到档案室里查查,看有没有这方面的资料?”
史骥微微点头。
档案室的负责人万珊宝,也是上海支边青年,年龄比我大。我平时叫她“阿姐”。见我来了,热情招呼。我说明来意,她立刻从柜子里,抽出一个卷宗,交给我。我一看,大喜!里面果然有我要的资料!
农七师经过“文化大革命”的烈火,还保留着这些资料,真是万幸!
跑回小会议室,我把卷宗交给史骥,他一看,不禁“哈哈”大笑:“你们看!这些资料还都在!我记的数字一个不差!”
真的!他稿件上写的数据,与档案上的记载,完全吻合!从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相隔三十年,他记得如此精、准!
我心服口服!而且万分惊讶!
顺便插一笔,在此不久,我采访了兵团副司令毛乃舜,在他的办公室与他作了较长时间的交谈。他谈吐不俗,记忆力极好,所有的数据了然心中,思维十分清晰。据说,他是行务出身,从一个士兵升为副军长,真不容易啊!这两位军级领导给我的启示是:当一个上层领导,必须要有过人的智力!他们之所以拥有现在的地位,与他们的高智商密不可分!所以,说毛主席是天才,是神,我从来不怀疑!
1984年,我调入乌鲁木齐晚报社,离开了兵团。可是兵团给我的烙印,却永远镌刻在我的心中。期间,史骥曾提出,要我帮助他,撰写他的回忆录。因为工作太忙,没有成功。对此,我心中怀有深深的歉意。
1993年金秋,奎屯。
在63届干校同学进疆30周年纪念活动中,史骥和夫人李宝华到会。这位拓荒者的领军人物,深情地看着他的子弟兵,并向每人赠送了他的回忆录《雁声集》。他要求,每个人走到他面前,自报姓名、班级和现在的工作单位。
我排在同学们后面,徐徐走到他面前,大声报道:“郭绍珍,水利班,现在乌鲁木齐晚报工作。”
他使劲握了一下我的手,把《雁声集》郑重地交给我,一切都在不言中!
中国古代有一句话:“人过留名,雁过留声”,这里,史骥把自己比喻成大雁,想给后人留下点精神财富。
史骥没有活到21世纪。在九十年代最后期间,他患癌症逝世。
我的夫人黄龙宝,和干校同学王明玲,买了一块挽帐,给李宝华送去,遭到婉拒。她们两人很诚心,斩钉截铁地说:“我们是63年,你从上海接到农七师的。史政委是我们的老领导,老上级。你无论如何要收下,这是我们的心意!”
史骥逝世,家属拒收任何礼物和钱财。这小小的一块挽帐,代表了我们63年干校同学的一片心!李宝华收下了我们的心意。
送葬的那天,我正大忙,案前稿件堆积成山,排字车间催稿的电话不断。可我无心看稿,心里十分悲痛。我毅然推开稿件,向有关领导请假。所幸,领导能体谅我的心情,安排一位编辑代替我的工作,放我去参加追悼会。
我赶到兵团司令部,与王明玲的爱人陆道裕,登上等候在那里的大巴士,前往乌鲁木齐殡仪馆。陆道裕先生在兵团纪律检查委员会就职。
人流如潮,人们怀着沉痛的心情为史骥送行。
史骥静静地躺在大厅中央,身上覆盖着党旗。神态安祥,身材削瘦,与生前的胖大魁梧,判若两人。
两名高大的战士,笔直地伫立在他的遗体两边,使大厅的气氛更加凝重,肃穆。
到会者,每人一份《史骥同志生平》。
时间到了,一位不知名的干部,走上前去,用平稳,悲痛,有力的声音,向大家朗读了一遍《史骥同志生平》。然后是向遗体告别。
整个仪式简短而明朗,但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大概是奎屯63年干校唯一的一名给史骥送行的学生。
安息吧,史政委!奎屯已经是一座引人注目的新城,成为欧亚大陆桥上一颗瑰丽的明珠。你的英名将永远留在奎屯的史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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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郭绍珍
编辑:
刘延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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