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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9月,凤凰网对话步平先生,共同探讨“中国人的日本观”。
步平是原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所长,长期研究中日历史、中日关系。2002年期间,步平等中国学者与日本、韩国学者一起,共同编写了中、日、韩三国东亚近现代史,随后陆续出版成书。
步平认为,东亚国家之间,需要解决历史认识的障碍。对于历史认识问题,只要大家都认为那是侵略战争,都谴责战争,应该允许存在角度的差异。中国已经是大国,中国人的视野应该放宽,要注意民族主义可能走向反面。
以下为对话节录,文中标题为编辑所加。
(对话主持 吴曙良)
民众之间往往不能相互理解,需要沟通
凤凰网:为什么中日韩三国学者会共同来编写历史教材?
步平:从2002年开始,各方呼吁建立一个东亚的共同体。需要解决的最大障碍就是历史认识问题。另外,日本右翼编写了历史教科书。针对这个情况,与其批判,不如针对性编写对应的教科书,提供给学生。在这个背景下,中日韩三国的学者开始在一起讨论共同编写事宜。到2005年出了第一个阶段成果,主要讲政治和国际关系的变化。这本书在三个国家整体大约销有30多万册。从2006年开始,我们又继续推进第二阶段的研究,到2012年又有一个成果,主要讲历史上的经济、社会问题。
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德国和法国的学者就觉得应当解决历史认识问题。但是还没有来得及做,第二次世界大战就发生了。二战结束后,德法学者觉得,还是要解决历史认识。否则,总是围绕历史问题,会发生争执,甚至再次发生战争。他们开始共同研究,用了几乎60年时间,到2006年,提交了成果,编写了共同的历史教材。
凤凰网:您编辑的这本书,前言里面说:中国对二战的理解就是日本鬼子,但是日本对二战理解就是两颗原子弹。两国都觉得自己是受害国,如何理解?
步平:民众一般都是从自己的体验角度来理解战争的。中国人会想到南京大屠杀、731部队。日本民众更多地感到,战争造成了日本社会的混乱、贫困、遭到原子弹轰炸。民众的体验,都指向反对战争,希望和平,按理说是一致的,但是民众之间往往还不可能相互理解。为什么?因为日本民众的体验缺少了一个层面,日本首先是加害者,给中国造成了伤害。如果对这个没有意识,中国民众没法理解。多数日本民众并不理解中国民众受到的伤害,怎么办?需要沟通。
只要大家都谴责战争,角度差异应允许存在
凤凰网:三国合编这本书,如何处理表述问题?比如说中国用抗日战争,但日本用日中战争?
步平:从1931年日本发动“九一八事变”,一直到1945年日本投降,这段时间对中国来说,敌人就是日本,所以我们叫抗日战争,没有问题。但对日本来说,1931年和中国发生冲突了,但是还没有进入到战争阶段。1937年卢沟桥事变以后,日本和中国发生战争了,所以叫日中战争。但是到了1941年,珍珠港事件之后,日本觉得它的主要对手,已经不是中国,是美国,所以它当时叫大东亚战争,是代表亚洲和西方作战。美国占领日本之后,不让用这个概念,改成亚洲太平洋战争。日本叫日中战争的时候,不等于就否定了侵略。主要还是看内容如何去写,写不写战争对中国的伤害和侵略。如果写了,使用日中战争这个概念,也是可以的。我们可以用一个词把抗日战争概括了,但对方做不到。
凤凰网:我们或许觉得日本是在玩文字游戏。
步平:我们的研究不是最终要形成一个意见、一个认识。即使在一个国家内部,也不可能只有一种声音。只要大家都认为那是侵略战争,都谴责战争,角度的差异应该允许存在。
凤凰网:这算是妥协吗?
步平:一个杯子有个把手,从侧面看你可以看到把手,但转90度,只能看到一个圆柱。中日历史问题也是这样,角度差异。
比如战争伤亡人数统计,有些数字我们原来统计的不是很准确。站在中国人的角度上,日本在战争中的伤害、屠杀本来就是大量的,即使数目不准确,也没有必要去较真。但对于日本学者来说,他要证明日本对中国侵略战争的罪行,如果用了一个不大准确的数字,可能会受到右翼猛烈的攻击。右翼会不顾一切地抓你这个漏洞,去否定你的结论,所以他们会较真。我们可以保持几种不同的认识,这是学术争议,不等于就否定了侵略战争。
战时中国社会发展还比较落后,很难去精确统计人口,况且战争又是迅速地打过来了,大量人口逃难,不可能很精确地去统计受害人数。日本当时的人口统计很精确,但做广岛受难者人数统计时,最后得出来的结论也是14万加减1万,做不到绝对精确。我们说南京大屠杀杀死了30万人,这个数字是日本投降之后,在南京审判时判决书上确定的数字。后来在日本东京也有一个国际审判,确定的数字是20万以上。为什么有那么多差异?说明当时还没有办法去做一个精确统计。无论30万、20万以上,都是战后审判的结果。所以采用这两个数字都可以的,不是说非要遵从一个。只要承认了侵略战争,侵略的罪行,承认南京大屠杀暴行,那么数字问题我们可以逐渐去深化去讨论。
我们应该把视野放宽
步平:我们第一本书就是定位到辅助教材,面向学生。出版以后反响比较大,有几个地方的老师还主动拿这本书给学生讲课,因为老师觉得扩展了视野。今天的中国已经不是战后初期的中国了,我们已经逐渐强大,是大国了。人家对你有要求,你有大国的责任。所以,意识里头就不能够光盯着自己,要盯着周围的世界,应该把视野放宽。
日军侵华犯下的罪行、暴行是事实,我们不可能否认,也不应当否认,但我们如何去认识?制造暴行的这些人,现在绝大多数都不在人世了。所以,对现在的日本社会,对没有直接战争责任的日本人,总不能像战争时期那样枪对枪、刀对刀。但是应当要求他们有战争意识,有责任意识。需要思考的,不是说日本人为什么这么坏,而是当时的日本人为什么会制造暴行,思考战争带给人类是怎样的灾难和教训。
不能够再通过战争来解决问题
凤凰网:您编写教材后,有没有遭受过质疑?
步平:编写教材过程中,三国学者的争论、吵架非常多,也会做一些学术上的妥协。第二阶段里,有一章是韩国学者写的,他没有接受中国和日本学者提出的一些批评意见,那怎么办?我们只好在他的文章后面附上了中方和日方的意见。我们以前可能长期习惯于用自己的观念来解释问题,现在就需要沟通,调整自己。有些人怀疑,你这么调整了是不是投降了,是不是放弃原则了。会有这种质疑。
大学刚刚毕业的时候,我和现在很多愤青一样,很容易痛恨日本。我第一次到日本去是1986年,我父母很反对,他们对战争的负面印象非常深刻。我去到日本后,也没有产生很多好感。它经济发展、社会稳定包括干净等等,我看到。但大街上贴的尊皇、天皇标语,我挺反感。很多神社和寺院里面设有悼念原子弹爆炸受难者的祭坛,我也不太理解。太矫情了,你们是什么受害,我们的受害者,你们为什么不去悼念?就很反感。
但是逐渐和跟多人接触以后,我发现日本是一个多元的社会。多数日本民众内心是反战的,日本的知识分子很长时间在思考战争的责任。现在需要的是沟通,同时也拓展我们自己的视野,不是再来一个中日战争,用新式武器把日本打败了,让它来认罪。这是一种偏激。
严格来说,在新的竞争形势下,日本相对中国某种程度上已经处于劣势了。尽管我们人均GDP还远远不如日本,但是整体国力对日本的冲击非常大。不能够再通过战争来解决问题。
强大起来还强调民族主义,可能会走偏
凤凰网:如何看待民族主义?
步平:当一个民族处在受压迫、被凌辱的状态下,需要民族主义精神来凝聚,否则这个民族就没有自信、很分散。这个时候民族主义是走向解放方向上的,是合理的、健康的民族主义。但是当民族已经强大起来,建立了一个强大的民族国家,还原封不动地强调民族主义,就可能会走偏,最后走向所谓国家主义,走向了只有你是正确的、只有你是伟大的、别人都是附属的国家主义。那就危险了,所以民族主义是双刃的。
日本就是一个教训。日本在明治维新时,受到西方列强的压迫,要反抗、要自强,所以提出来富国强兵,对不对?可以啊,很合理,中国也要富国强兵。到了1905年,日俄战争,日本打败俄国,国内就狂热就不得了,认为黄种人终于打败白种人了。日本人就狂热地把民族主义作为主观口号,就变味了。那个时候日本的民族主义是什么呢?日本是优秀的,我们打败了俄国,为什么中国打不败,为什么朝鲜打不败,他们太野蛮,他们没有开放,我们已经文明了,那么好了,我们应当在亚洲做领袖,领导中国,领导朝鲜,打败西方。但是中国又不赞成,老反日,那我就镇压你,镇压中国的反日成了它的合理性了。这种民族主义走向了民粹,走向了极端的民族主义,把日本带入战争,带入崩溃。日本战败之后,知识分子非常激烈地批评日本的民族主义。
日本战胜俄国的时候,中国还在受欺负。鸦片战争,第二次鸦片战争,中日甲午战争,中法战争,等等,中国都是受欺负的。在这种情况下,中国的民族主义有很强的基础,一定要民族联合、团结起来,争取民族解放。到抗战胜利,民族主义达到高峰,我们胜利了。但当国家逐渐发展起来,强大起来,应当注意民族主义是否走向反面。再过分强调,是有问题。
(编辑:凤凰网/谭不)
原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所长
从小到大这30年来,学校、社会、政府、父母亲戚一直在给自己灌输一个价值观:反日就是爱国。他说,如果日本继续不反省、不认罪,我们还得继续给下一辈人灌输仇日观念。[详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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