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斯年:“走”不是问题 问题是要带走什么

石齐平:陈寅恪的晚年双目已完全失明，但仍然写出了堪称煌煌巨著的《柳如是别传》。他发现柳如是这个在青楼卖笑的烟花女子，竟然秘密从事着反清复明的活动，这个被士大夫轻蔑的弱女子，有着比五尺男儿更浓烈的爱国之心，陈寅恪的一生都在追求精神的独立与思想的自由。但也正是这种独立与自由，让他在1949年有些瞻前顾后，进退失据。而对另外一些，也同样是在追求精神独立与思想自由的，但是已经被贴上某些政治标签的知识分子来说，去与留的选择就要简单得多了。1949年8月毛泽东点名说胡适、傅斯年和钱穆，是被帝国主义跟中国反动政府所控制的新派知识分子。而对胡适跟傅斯年来讲，离开是早已作出的决定，他们所面临的问题是，走，究竟要带走些什么东西？

解说:南京鸡鸣寺路1号，原本是国立中央研究院的总部，1948年9月，81名中国最顶级的知识分子，在这里成为了中国历史上第一批院士。阴雨濛濛之中，蒋介石亲自前来主持仪式，但仅仅两个月后，战火就从东北一路烧到平津，国民政府开始安排中研院搬迁。就在北平被围城之时，代理院长朱家骅，要求各院所停止在建工程，将文物、图书、仪器等装箱封存送往上海，等候下一步通知。

陈永发（中研院近史所前所长）:朱家骅到最后都搞不太清楚，国民党会搬到哪里去，选择三个地点，一个是台湾，一个是重庆四川，另外一个是广州。

解说:当时身为中研院代理院长的朱家骅同时还身兼教育部部长，和“行政院”政务委员等职。在风云突变的1949年，他根本无暇顾及中研院搬迁的具体事务，他先是以教育部长之名，任命史语所所长傅斯年为台湾大学校长，请他出面负责史语所和数学所的搬迁，再商请其他院所撤离南京。

王汎森（中研院史语所前所长）:傅斯年当时在整体的学术界，跟一般人声望，事实上在朱家骅跟杭立武等人之上，当时中研院的各个所所长，也是他声望跟地位最高。我如果记忆没错，事实上这个抢救计划就是傅斯年提出的。

解说:傅斯年最早是因领导五四学潮而为世人所知，1926年他结束了在欧洲的6年留学生涯回到中国，先后出任中山大学文学院院长，中研院史语所创始所长，以及北京大学代理校长。在学界以及国民政府内部，都有着深广的人脉。1927年蔡元培受命组建中央研究院，在第一批，以理工科为主的研究院所中，历史语言研究显得格外乍眼。据说当年蔡元培决定创办史语所，完全是因为傅斯年的提议和游说，他还将史语所单独设立在傅斯年当年生活的地方，广州。

今天在史语所的档案馆，还能找到毛泽东在1945年7月写给傅斯年的亲笔信，当时正值抗战末期，参政院推举傅斯年等一行七人访问延安，希望促成国共和谈，避免内战。傅斯年的到来，让毛泽东想起了他五四时期在北大的辛酸岁月。意气风发的学生领袖傅斯年是在北大图书馆里，做着小小管理员的毛泽东，一心想要结交的风云人物。因了北大的这层渊源，毛泽东特意用了一个晚上，与傅斯年单独交谈，当年那位图书馆的管理员，早已成为光芒四射的政治巨星，照耀着黄土高坡，二人之间就如斗转星移，傅斯年心中有多少感慨不得而知。但当毛泽东提起傅斯年的风光往事时，他回应道，我们不过是陈胜、吴广，你们才是项羽、刘邦。

王汎森:蒋介石跟他讲，他说你相信我吗？他说我相信你。他说你相信我，就要相信我所用的人。他跟蒋介石讲，我相信你，不代表我相信你所用的人。所以他批评是很厉害的。但是我觉得最重要的分别是还在于，对这两种主义之间的看法，对比较宽松的，现代的自由民主，或是共产主义、马克思主义。

解说:当北平和天津的战事步步紧逼，蒋介石授意蒋经国成立“平津学术教育界知名人士抢救计划”，计划的五位制定者，只有傅斯年不是国民政府官员。他划定了四类必须抢救的人员，包括各院校馆所的行政负责人，因政治关系必须离开的人，中研院院士，以及在学术上有贡献并自愿南来者。他还以台湾大学为基地，安顿史语所迁台后的工作与生活，人员安排妥当之后，傅斯年还要带上史语所的一项珍贵家当。

陈永发:最重要的，傅斯年他们当时在中国大陆，说追出来的古物，搜集的古物。这批东西在国民党眼中看来，是代表一个政权合法性的东西。

王汎森:我们的东西跟故宫不一样，故宫东西基本上帝王搜集的爱好品，重视的是要美、漂亮，我们的东西重视的是它学术价值。

解说:这里展出着数万件史语所典藏的考古珍品，其中以河南安阳的殷墟发掘最引人注目。1949年以前，史语所对殷墟遗址共进行了15次挖掘，伴随这些龟甲、兽骨的出土，世人第一次认识了甲骨文。而这些庞大精致的青铜器，也让中国灿烂的上古文明第一次走出史料，鲜活地摆在众人面前。置身其中，当年史语所同仁在傅斯年的倡导下“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的情景似乎跃然眼前。

王汎森:相较而言我觉得这些1001大墓出土的石雕价值最高，胡适之先生曾经讲，这一批商朝的大理石雕器，比起同时代希腊、罗马出土的东西，都要高明。以商朝的大理石石雕，这一批论品质、论数量、全世界第一。

解说:史语所四楼的明清档案工作室，专职整理从大陆带来台湾的内阁大库档案，共计有31万件。连同馆藏的14万件考古文物，7万张金石拓片，以及大批珍贵善本图书，都是在1949年前后，由海军派登陆舰，从上海运来台湾的。尽管史语所已六十年没有再进行中原考古，但当年大陆时期收集的文物，至今仍未整理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