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的文风
2006年10月18日 17:25投票数: 顶一下

胡适的文风(5)

李大钊的这篇文章,是在河北昌黎县老家写的,一开始就说,他出京的时候,读了先生的那篇论文,发生了些感想,其中有的或可与胡适的主张互相发明,有的是我们对社会的告白。李大钊和胡适商榷的问题共四个,在第一个问题中李大钊说:

大凡一个主义,都有理想与实用两方面。例如民主主义的理想,不论在那一国,大致都很相同。把这个理想适用到实际的政治上去,那就因时,因所,因事的性质情形,有些不同……我们只要把这个那个主义,拿来做工具,用以为实际的运动,他会因时,因所,因事的性质情形,生一种适用环境的变化。(《胡适文集》第二卷第262页)

在《三论问题与主义》中,胡适引用了上面这段话,接下来说:

这是一种不负责任的主义论。前次杜威先生在教育部讲演,也曾说民治主义在法国更偏重平等;在英国更偏重自由,不认平等;在美国并重自由平等,但美国所谓自由,又不是英国的消极自由,所谓平等,也不是法国的天然平等。但是我们要知道这并不是民治主义的自然适应环境,这都是因为英国、法国、美国的先哲,当初都能针对当日本国的时势需要,提出具体的主张,故三国的民治各有特别的性质(试看法国革命的第一二次宪法,和英国边沁等人的驳议,便可见两国本来主张不同)。这一个例,应该给我们一个很明显的教训:我们应该先从研究中国社会上政治上种种具体问题下手;有什么病,下什么药;诊察的时候,可以参用西洋先进国的历史和学说,用作一种“临症须知”;开药方的时候,可能参考西洋先进国的历史和学说,用作一种“验方新编”。不然,我们只记得几句汤头歌诀,便要开方下药,妄想所用的药进了病人的肚里,自然“会”起一种适应环境的变化,那就要犯一种“庸医杀人”的大罪了。(《胡适文集》第二卷第272—273页)

即使我们的感情更多地倾向于李大钊,也不能不承认,胡适的反驳,无论是论证的充分,说理的严密,态度的诚恳,与语气的肯定上,更胜一筹。

说理的文章是这样,纪事的文章也是这样。《四十自述》是胡适的自传作品,也可说是个长篇散文作品,最能看出其叙事的本领,因为是一九三三年写的,这里就不再评述了。还是从《胡适文存》第一集中选一篇吧。我选了这篇《归国杂感》,不光因为它是一篇纪实的作品,还因为它是胡适早年写的,时间是一九一八年一月,距他回国不过六个月。

一开头说,他在美国要动身回国的时候,有许多朋友劝他,你离开中国七个足年了,这七年之中,中国已经革了三次命,朝代也换了几个了,你回去时,恐怕要不认得那七年前的老大帝国了。他当时是笑着对他们说,列位不必担心,我们中国正恐怕进步太快,留学生回国要不认得他了,所以他走上几步,又退回几步,此刻说不定他正回头等着我们回去认旧相识呢。

回国之后的情形,恰恰是这样。七年没见面的中国,还是七年前的老相识。他是在上海上岸的,初到上海便遇见这样一件事:

有一天,有一位朋友拉我到大舞台去看戏。我走进去坐了两点钟,出来的时候,对我的朋友说道:“这个大舞台真正是中国的一个绝妙的缩本模型。你看这大舞台三个字岂不是很新?外面的房屋岂不是洋房?里面的座位和戏台上的布景装潢又岂不是西洋新式?但是做戏的人都不过是赵如泉、沈韵秋、万盏灯、何家声、何金寿这些人。没有一个不是二十年前的旧古董!我十三岁到上海的时候,他们已成老脚色了。如今又隔了十三年了,却还是他们在台上撑场面。这十三年造出来的新角色都到那里去了呢?你再看那台上做的《举鼎观画》。那祖先堂上的布景,岂不很完备?只是那小薛蛟拿了那老头儿的书信,就此跨马加鞭,却忘记了台上布的景是一座祖先堂!又看那出《四进士》,台上的布景,明明有了门了,那宋士杰却还要做手势去关那没有的门!上公堂的时候,还要跨那没有的门槛!你看这二十年前的旧古董,在二十世纪的小舞台上做戏;装上了二十世纪的新布景,却偏要做二十年前的旧手脚!这不是一幅绝妙的中国现势图吗?”(《胡适文集》第二卷第469—470页)

这只是一例。此外看到的还有,回到老家徽州,居然有了“三炮台”纸烟;扑克牌比麻将还多。上海的书店里,找不见一本像样的哲学书。文学书只有一部王国维的《宋元戏曲史》还可看,有的只是《九尾龟》一类的色情书。西文书籍也不容乐观,不过是些先前十七世纪十八世纪的旧书,新书一本也找不见。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学校的教育,更是糟糕。有位省立法政学堂的本科学生,竟会问他:“听说东文和英文差不多的,这话可真吗?”他已大为诧异了,忽然又问:“原来日本也在海岛上吗?”他便生感慨:社会所需要的是做事的人才,学堂造成的是不会做事又不肯做事的人才,这种教育不是亡国的教育吗?结尾处写道:

胡适的文风(6)

但是我却不是悲观的人。我以为这二十年来中国并不是完全没有进步,不过惰性太大,向前三步又退回两步,所以到如今还是这个样子。我这回回家寻出了一部叶德辉的《翼教丛编》,读了一遍,才知道这二十年的中国实在已经有了许多大进步。不到二十年前,那些老先生们,如叶德辉、王益吾之流,出了死力去驳康有为,所以这书叫做《翼教丛编》。我们今日也痛骂康有为。但二十年前的中国,骂康有为太新;二十年后的中国,却骂康有为太旧。如今康有为没有皇帝可保了,很可以做一部《翼教新编》来骂陈独秀了。这两部“翼教”的书的不同之处,便是中国二十年来的进步了。(《胡适文集》第二卷第474页)

胡适此类叙事文字的特色,除了前面提到的议论文字的特色外,还应当加上笔调平实,观察细致,不故作偏激之语。按说一个刚留学归来的洋博士,骂骂中国的落后,该是很痛快的,也是很时髦的。可胡适没有这么做,他看出了中国社会的落后,他要说,但中国确实也还在进步,他也看到了,更不能不说。胡适自己说他没有多少文艺的才华,我们权且承认,一个人的文艺才华的大小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只要他的笔调能曲折有致,叙事能清楚明白又能触动人心,也就够了。从这点上说,胡适的这篇《归国杂感》,不愧为一篇纪事的好文章。若说缺陷,只能说纪事驳杂了些,感情不是那么沉郁,也就减了几分感人的力量。

胡适的文风,就谈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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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 徐会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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