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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颐:绅士与屠夫,有时只有一步之遥

网友评论 ( 0) 2016.12.29 第93期

在纳粹这种极权统治或者严酷的政治压力之下,普通人如何自处?国家机器上的每一颗螺丝钉,该对恶劣的环境负多少责任?近日,《纳粹医生:医学屠杀与种族灭绝心理学》读书分享会在言几又书店(北京中关村创业大街)举行。中国社科院近代史所研究员雷颐,万圣书园总经理刘苏里,著名主持人胡紫微就上述命题展开了讨论。凤凰网主笔张弘整理。

“他们天生就是坏人”

胡紫微:这本书我没有读完,但是我看到的部分已经足以震撼,足以让我得出这样的判断——这本书应该是2016年一部不可忽略的译著。《纳粹医生》从名字上看来,很特别,以一个很讨巧的角度讲二战、讲死亡、讲奥斯维辛。它试图去剖析,人怎么样变成一个魔鬼。

雷颐:纳粹要杀犹太人,甚至讲优生学,本民族有残疾或者有精神病的都属于灭绝一类,就需要很多医生参与该工作。医生参与大屠杀,和职业伦理有什么矛盾,这本书不是直接问的,大家可以看到他的提问的技巧,很间接、迂回,更重要的是分析为什么会这样,所以这不完全是一本心理学书,它从社会背景等各个方面做了分析——德国在《凡尔赛条约》受到不公正待遇,魏玛共和国软弱,很多德国人有一种复仇或者民族复兴的情绪,而且反犹在欧洲当时是很普遍的思想和观点。

作者对二十多个纳粹医生进行提问,这些人一开始都是普通的医生,但有的比较早地对纳粹有认同,有的人不太认同,起码这些人一开始没有强烈的、成体系的意识形态。整个纳粹国家是个大机器,通过种种手段,通过吸引甚至通过胁迫,让你逐渐加入到机器当中。一旦加入到机器当中,慢慢成为建制,成为建制化中的一个零件。一旦成为零件,一开始觉得有点被动,但慢慢变成一种自觉,不知不觉地执行命令,筛选谁可以活、谁可以死。

刘苏里:西方的反犹有两千年的历史,虽然在一百几十年以前,犹太人的命运得到改善,但真正的犹太人问题是到二战时才被重视起来,这个代价到今天为止,都是人类承受不起的。

胡紫微:在二战之后,德国人认为很难堪甚至心理上无法承受。为什么难堪?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们不是普罗大众,他们是智识阶层,很多受过高等教育,是文明的产物也是文明的承接者,而且很大程度上是知识分子。什么是知识分子?就是有质疑能力和质疑精神的人类,但在体制化过程当中也轻易被洗脑了。

雷颐:德国纳粹是民族主义、国家主义,最核心的是种族优化,日耳曼人种是最优秀的。书里讲的是生物学统治,最终的落实就需要医学家、遗传学家广泛地参与进来。里面举了一个例子,刚从医学院毕业的一个大学生,比较富有同情心,在甄别过程中救了一些人。这个青年医生比其他医生要好的原因,是他父亲坚决反纳粹,他父亲是一个很有威望的医生。没有到奥斯维辛之前,这位青年医生很矛盾,德国复兴,解决社会问题,解决失业的政策,他都很满意,但对纳粹做法很怀疑。这个人就是书中的恩斯特·B,他是对纳粹有一定抵触的普通人。那时候,很多医生秉承这样的观点:我们治病,首先给人类治病,犹太人是人类的罪奴,给人类治病就得把犹太人干掉。最后发展到这一步,他也认同了。

刘苏里:我要插一句,您说已经加入纳粹的,有些是普普通通是好人,其实不是。我知道两个极端例子,最后多数受访的受害者,结论都是“他们从来就是坏人”。换句话说,加入整个纳粹医生队伍的,更不要说指挥纳粹医生队伍的,他们天生是坏人。

这个医生队伍当中有一批所谓的老干事,他们分两拨人,老干事在作者看来是德国时代的大夫,专业水平不高,因为水平不高,在他的领域没有获得专业的地位和荣耀。但有一个特点是比专业医生鲜明——坚定地信仰国家主义。1933年以前,纳粹上台以前就加入到国家机器中。这批人是半调子医生或科学家,却是一个坚定的希特勒学说信仰者。他们希望找回魏玛时期因专业水平差而没有获得的待遇,同时把自己信奉的东西,通过他们所谓的科学手段,披着医生研究、治疗的外衣发扬光大。

恶离我们都不远,它只是一扭头的事

雷颐:1995年时我在《读书》发表了一篇文章,当时日本的奥姆真理教在东京地铁站杀了很多人。奥姆真理教的教主是残疾人,没有什么文化,但这个教的骨干分子以科学家为主。我就分析为什么科学家信奉这么一个人,还参与到他的杀人行动中。我还看了一个片子,关于美国的,演讲极具煽动力,击中社会的要害,最后说要建立完美的社会,完美的世界。很多人跟着一步一步地走上去了。这本书里写到的一些医生,也是相信最后德意志帝国代表着人类的未来,能够建成最完美的社会。

社会总是不完美的,应该是渐进的、改良的,但人们很容易被建立完美世界的思潮所裹挟。医生的角色本身是治病救人的,后来变成杀人,角色转换,有冲突有矛盾,书里都讲了。他们必须加入党卫军,参加党卫军的时候要宣誓对希特勒效忠,集体的力量、感召很重要,不加入纳粹好像是局外人,是另类。而且纳粹没有用“死”,都是“最后结果”、“最后处理”、“清理”等等,词汇都避开了“死”。希特勒从来没有说过把这些人通通杀掉,而是“最终解决”。

胡紫微:今天早晨我发了一条微博,介绍今天晚上的活动,其中有一个人的评论给我印象很深:“恶”离我们普通人不远,就是一扭头的事。在恶面前别过头去,最后这个恶也可能落到我们身上。

雷颐:对邪恶的宽容,跟历史的遗忘很有关系。我写文章经常引用米兰·昆德拉的一句话:过若干年之后,希特勒都会被人遗忘、被人宽容。《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说,当人类一旦遗忘之后,生命没有什么意义。这本书里还引用希特勒的一句话,他到处有注释,但这句话没有注释是希特勒什么时候说的,他说希特勒问了一个问题,“今天还有谁再说对亚美尼亚人的灭绝呢?”

刘苏里:亚美尼亚人的屠杀是土耳其那次,其实上世纪末还有一次,在奥塞梯那一带,格鲁吉亚的争端当时惨绝人寰,杀了很多亚美尼亚人。

雷颐:土耳其对亚美尼亚人的大屠杀发生在1915年。希特勒说这句话,最晚应该是1945年说。现在还有谁记得亚美尼亚大屠杀?也就是还不到30年,还有多少人记得?几百万犹太人被屠杀,过个几十、一百年谁记得?这是我们今天谈历史记忆不能遗忘的原因。

可怕之处在于,以后提起这些都是几个抽象的数字,没有身临其境,惨不忍睹的状况再难以重现。这方面德国做得特别好,2006年我到德国去参加学术会议,主办方组织我们参观德国的很多地方,包括最有名的魏玛城,还参观了集中营,里面有展示,有录像。德国人不断给人展示曾经的罪恶,提醒大家不要轻易把它忘了,而没有说为了民族光荣和国家利益尽量别让人看见,更别让外国人看见。这是很难得的。

绅士与屠夫,有时只有一步之遥

刘苏里:德国人的反思,给人的印象比日本人好,日本人在教科书问题、修宪上的纠缠,被看作是极右翼的回潮甚至是沉渣泛起。建议大家看看商务印书馆最新出的《德国天才》(四卷本),第一卷开篇就谈到这个问题,是另外一种状态:从普通的德国人到大学教授、商人、政界,他们最近一些年一直在抱怨一件事,以至于最后忍无可忍地说出来了——“为什么你们只要说德国人时,教你们的孩子、教德国和德国人时,总是要说1939—1945年这6年时间,难道我们德国就是那6年吗?我们德国就是大屠杀吗?”这里面还有一层意思,这几十年德国一直想做个“好学生”,后来不仅做到了,而且做得很优秀,至少我个人这么看。最早的煤钢联盟是为了制约德国战后再次搞出一个帝国来,变成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发动者,到今天的欧盟,德国成了火车头。本来德法是双核火车头,但法国日子越来越难过,整个欧盟的中流砥柱是德国。

当然这是题外话,德国人在反思上固然做得比日本人好,但整个世界到今天为止还叨叨这件事,他们心里肯定有点不舒服。

雷颐:台湾知名作家龙应台的先生是个德国人,她有一篇文章谈到她的小孩,去德国游玩,那边是一群英国儿童坐的车,英国孩子突然发现这是德国小孩,就说“hello,希特勒,hello,希特勒”。德国小孩不高兴,有点莫名其妙。

刘苏里:我接待过一个德国文化代表团,以作家为主,其中有个女作家35—38岁左右,很年轻,在现场我把话题引到了纳粹那6年。这个女作家在德国很出名,她的爷爷是纳粹军官,她说她爷爷那代人从来不跟她们谈魏玛时期和纳粹时期的德国,到她父亲这一代也不谈那个时代。只有到她们这第三代,也就是纳粹第三代时,才能够相对轻松的——有相当距离的感觉时——正式的谈论他们祖辈的故事。我问她是什么原因。她有点沉重,说爷爷那辈人从那个时代走出来,要么是不愿意回首那个时代,要么还留在那个时代。到了她父辈这一代,觉着背着上一代的罪名有压力,就试图忘记。

《纳粹医生》一书中,有些被采访对象,当你问他问题时,还会沉浸在往日的时光当中。这个时光不是意味着反思、忏悔,更不是赎罪式,而是美好,是杀人时代的美好时光。

我知道有很多人讨厌重温历史,更讨厌所谓反思历史,以至于把重温历史、反思历史说成是“历史虚无主义”。很多民众也有这样的看法,历史已经发生过一遍了,我们就朝前看,那么“前”在哪儿?历史在德国被重复到这种程度,以至于德国人已经厌烦了,但世界没有忘记这一段。这件事直到最近一两年,才在我们这块土地上被认真重视起来,出版了大量书籍,出现了《大屠杀》、《平民如何变屠夫》等书,讲普通士兵怎么变成屠夫。

奥斯维辛就是一个缩小版的第三帝国,不是集中营叫奥斯维辛,而是因为集中营群建在奥斯维辛镇,那是一个地方。《纳粹医生》有很大篇幅在描述奥斯维辛里的人际关系、权力斗争和人的多面性,特别是杀戮、谎言,为了生存不择手段。不择手段的不只是高高在上的权力者,甚至是犹太人和犹太人之间,更不要讲波兰人和犹太人之间,波兰犹太人和德国犹太人之间。

我最早读梅尼克的书,一路读下来二十年,五六十种肯定是有的,《希特勒传》就有三四种,没有一部作品回答了我的问题:第三帝国是怎么建起来的?说实话,讲清楚第三帝国怎么建起来非常难,但再难,我也觉得不至于如此复杂,这个问题困扰我很长一段时间。如果你对这个问题也有兴趣,这本书给了我们入门的门禁,既然房子这么大,结构之复杂,不太容易理解它是怎么建起来的,那好,给你一个模型,这个模型就是奥斯维辛,这是本书里描写的世界。

胡紫微:我看过一本书可以推荐给大家,叫《希特勒的心态》,关于希特勒的书很多,但这本书真的很有意思,美国精神病大夫写的。二战时,美国中情局要研究希特勒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格,就请了美国当时著名的心理学家和精神科大夫写。这本书是一个病理报告,结果有很多结论都神准,包括他最后可能选择自杀的方式了结自己。所以我一直觉得世界特别荒唐,尤其看到奥斯维辛这个炼狱时,这些文质彬彬甚至相当绅士的人变成凶手,变成谋杀机器时,我们离活的人间地狱有多远?

奥斯维辛原则:让所有人手上都沾上脏东西

刘苏里:奥斯维辛是一个小号的第三帝国,只不过更极端而已。奥斯维辛提供了一个模型,它有非常确定的建立时间,有确定的建立目的,有确定的指挥系统使得它被建成,有确定的任务,实施任务的步骤,以及组成社会所有相关的条件。这里我想引出第二点,即大厦是怎么建成的,《纳粹医生》可以给我们启示——温水煮青蛙。大家都是好人,普通人,以温度作为唯一条件的话,33度的时候活得很开心,努力工作,结婚生子。到33.5度时发生变化,但只有0.5度的变化,没有太多感觉。达到奥斯维辛这个温度水准时是60度,《纳粹医生》有非常多的细节告诉我们如何从33.5度变成60度。

奥斯维辛以前、以后,以奥斯维辛为中心点,人类百年历史何时断过奥斯维辛这个模型?稍微远一点,推到20世纪30年代的苏俄大审判,这本书当中一个纳粹医生恩斯特·B说,德国医生非常羡慕苏俄医生,一定要努力达到苏俄的水平。为什么?30年代大审判时,可以让一个人不仅承认自己的罪行,而且要求如何处理他们,这表达的是对国家、政权的最后贡献——你们把我处死这件事是我唯一的贡献。

20世纪20年代对富农的屠杀,开始是政治原因,后来变成经济原因,直到50年代斯大林死掉,延续了将近30年的古拉格群岛才被拆掉。奥斯维辛以后杀戮也没有停止,比如卢旺达大屠杀,难以想象几个月之内杀掉80万人。审判米洛舍维奇的时候,还有很多人为他抱不平,米洛舍维奇作为塞族的领袖杀了多少人?

帝国大厦建起来有诸多因素,胚胎成长过程中,难道你就不是培养液当中的一个细胞吗?换句话说,人群当中永远有野心家,永远有蛊惑家,永远有当人间神的那些人,但多数都没有可能成为那样的人。包括20世纪50年代,大家都说麦卡锡是希特勒,最后麦卡锡没有成为希特勒。今天人讲特朗普是希特勒,我说这完全是胡扯,对美国历史完全无知。

胡紫微:刚才刘苏里老师讲的,让我想起佛家一句话:凡人畏果,菩萨畏因,刘老师说的是因,别让培养希特勒的空气、水和土壤凑合在一块。我看到一句话挺有意思,奥斯维辛的原则,是让所有人的手掌上都沾上脏东西,所有人都是不干净的,所有人都享受到,或者可以让他所吸纳的群体享受到福利。之后所有可以活着的人,都必须接受他的因才能够存在。也就是说,大家是一个共同体。

雷颐:群体作恶时自己就没有犯罪感,一起打砸抢,一起加入个组织,个人犯罪感自然而然就没了,慢慢解脱了,所以,作者反复强调这方面的心理分析,强调我们要警惕这种状态。

刘苏里:不知道各位有没有去过美国大屠杀纪念馆,我去看过两次,参观完以后有一个圆形追思堂,在追思堂正面有一面墙,墙上刻了一段话——“仔细守护你自己和你的灵魂,以防忘记你眼睛看到的东西,你应该让你的孩子及他们的后代知道这些事情。”光你自己看见、记住还不行,还得让你的后代、你后代的后代记住这些事情。在这个意义上讲,我得跟今天的德国和德国人感到抱歉,为什么?至少我个人要不断地重复让他们感到很厌倦的话题,会不断地提起他们不愿意再回首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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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熊志 pn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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