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与劳改犯遭遇
劳改三队有两个阵营,一个是上海学生,一个是劳改犯,桥归桥,路归路,这两批人马互不往来。可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有一天,小队长王海宗,周俊和,我及几个同学在地头遭遇到劳改犯了。他们穿着黑色的棉囚服,腰上系着绳子,坐在地上,围成一圈,看样子在休息。猝不及防的相遇,使我们措手不及。我们打算原路退回,不料有个犯人很客气地喊住了我们:“不要怕,不要怕!我们组长也是上海来的大学生!”
我们不约而同地收住了脚步。果然,他们中间有一个人,很友好地笑着,朝我们点点头,脸上挂着书卷气,虽然是犯人,但有点超众脱俗的风度。
见我们有说话的意思,另外几个犯人立刻来了“情绪”,一个穿破棉袄的犯人,一脸的淫笑,猥琐地小声问道:“上海现在还有窑子吗?”
“窑子”这个名词,对我们这个年龄段的人来说是陌生的,我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那犯人来了劲,满脸通红,伸出手,比比划划地说:“窑子!窑子呀!”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把我们问住了,僵在那里,空气有点紧张。
那个组长不屑地解释说:“就是妓院。”
“对对!妓院,妓院!”一谈到女人,那个发问的犯人,像被电打了一样,兴奋起来。
王海宗比我们大,思路比我们清楚,他很愤怒,大声对那个犯人说:“勿晓得!”回头对我们说,“走!”
我们赶紧离开这个肮脏的地方。
王海宗愤愤地说:“怪不得这些人要劳改!到现在了,还在想妓女!”
大家异口同声地说:“就是!让他们在这里登一生一世吧!”
这是我们与犯人的第一次遭遇。
第二次遭遇,是大打出手,地点是伙房。
劳改犯也有送水送饭的人员。那是一个四川人,个子矮小,獐头鼠目,其貌不扬,说话的嗓门却很响,穿一身脏西西的囚服。
那天食堂里有荤菜:羊肉炒白菜,双方展开了“争夺战”。谁都想往自己的铁桶里多盛一点。我与“小宁波”周惠民同时用身子挤那个四川人,把他往铁锅边往外挤,“两对一”,我们占优势。
《三国演义》上说:“两军相争,各为其主”。我们的“主”是上海100多个同学。我们想让同学们多吃点肉;同样,那个四川人的“主”是劳改三队的犯人群体,他也想让他的同伴多吃肉,可是肉就这么一点。你多吃了,我就少吃;我多吃了,你就少吃,谁肯往后退呀?四川犯人看打不到肉菜,就急了,大声吼起来:“你们怎么不讲理?把菜打完了,我们吃啥子?”
“谁不让你们吃?有本事你打呀!”
说着,双方争起勺子来。好一个小宁波,抽出手来,对准那个四川犯人,狠狠地扇了一个耳光!“啪——!”好响,好重,好狠,好凶!
那个四川人丢下勺子,捂着脸,惨叫一声,落荒而逃。
我和小宁波得胜而归!相视一笑,装满了肉菜,挑起来就往地头飞跑!
小宁波为同学们能吃好,犯了纪律,被于指导员批评了一顿:“犯人有错也不能打呀!这是党的政策。”“小宁波”一生都没有忘记这事,2008年10月11日,我们农七师63届干校同学聚会时,他碰见我的第一句话是:“郭绍珍,你还记得吗?那年在劳三队,是我打了劳改犯一个耳光?”。
——这件事在同学们中间广为传播。
如果说,今天这个犯人还活着;如果说,他还能看到这篇文章,我要深深地向他鞠躬,真诚地说:“对不起,老哥!当时,为了让我们的同学多吃一口菜,我们打了你!你也是人,也有人格和尊严。请宽恕我们,年轻不懂事!”
第三次遭遇是在大地窝子门口。
由于我们夜里撒尿,尿水倒流进大地窝子,于指导员派了一个劳改犯来解决这个问题。这个人细高个子,脸色像锅底一样黑,虽然是一身囚服,但穿着干净利索,一对眼睛炯炯有神,细薄的嘴唇一直紧紧地抿着,好像是个哑巴,但是他的神态十分严肃。警卫人员在闲谈时告诉我,他是一个国民党部队的营长。
有趣的是,在我们住的大地窝子门口,竖着一根电线杆,上面有一只喇叭,一根铁丝把它与团部的广播站联在了一起,所以能听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声音。1963年深秋正是中苏两党打口水仗的时候。自从赫鲁晓夫上台,中国和苏联这对兄弟,为斯大林问题,也为赫鲁晓夫的霸道无理,反目为仇,用现在的上海话来说是“翻毛腔”,相互指责与谩骂。因为1962年发生了举世瞩目的“伊塔事件”,苏联当局煽动伊犁、塔城的少数民族外逃,中苏关系更加紧张。新疆地处边陲,与苏联接壤,所以十分敏感。当然,对这位有政治头脑的营长来说,不可能不引起他的关注。他每天背着一个筐子,提着铁锹,到大地窝子门口来上班。起初,他在地窝子左侧挖了一个坑,一米长,半米宽,示意同学们往此撒尿。后来,他每天早晨把干土填进去,用尿水和成泥巴浆后,再一筐筐运走。这一切工作完后,他便静静地站在广播喇叭下,双手撑着铁锹,仔细地听,纹丝不动,像一座塑像。我观察他有好几天了,每天,他都认真地听,好像要把每个字都吞到肚子里去。
有一天,我与他在地窝子门前相遇了,他猛地一惊,似乎从梦中惊醒,眼睛中掠过一丝慌张,但他很快冷静下来,若无其事地往尿坑里铲土。不知怎么,我从心里同情他,他犯了什么罪?要劳改几年?这些都不得而知,但我觉得他不像一个坏人。
这三次遭遇是生活中一个小小的火花。
一个月后,同学们的头发长得很长,再不理发,就成了蓬头垢面的劳改犯了。为同学理发的光荣使命就落在我的头上了。周昌豪同学从上海带来一把医院用的外科手术剪刀,刀短把长,我就试着给同学们剪发。将装棉花的柳条筐翻过来,倒扣在地上,这就是我的理发椅子,棉花兜朝脖子上一围,我就一刀刀剪,直到我的手指上磨出血泡。那时,同学们叫我“小郭绍”,他们喊道:
“小郭绍,我排在后面一个!”
“好的,马上就好了!”
“侬开剃头店了,生意嘎好!”同学们插科打诨,开着玩笑。
“从来呒没剃过头,剃得不好,侬看,背后头一楞一楞格,像狗啃的一样!”
“不好看不要紧格,格嗒又呒没女同学!”
“是呀,只要头发短了就可以了。”
我给每位同学都理过发。小队长王海宗离开上海时,留着大包头,苍蝇叮上去都会滑下来。他十分珍爱自己的头发。我给他理发时就格外小心,把多余的地方剪去。谁料,他是我们中间第一个早生华发的人,很早就一头白发了。
劳三队的犯人捎话来,要不要理发推子?他们有!
“不要!”我们异口同声地拒绝。
现在细想,我们也有点不近人情。当时我们毕竟涉事不深,刚从上海到新疆,进入这么一个复杂的环境,心里面时时刻刻装着雷锋同志的话:“对同志要像春风般的温暖;对敌人要像秋风批落叶一样无情。”这些劳改犯被我们视为“敌人”,是顺利成章的。不过也有的同学保持着一颗恻隐之心,对有的犯人能正确看待。犯人中,有的倒卖过10斤全国粮票,有的饿极了,偷了公家的粮食,有的是错划的右派……我的好友,情同手足的兄弟钟逸铭,就为一个“右派分子”,从劳改队带出一份“申诉书”,到奎屯后投进了邮箱。事发之后,领导找他谈话,进行了严厉的批评。逸铭从年轻时就有过人的胆魄,眼光比我看得远,他著作等身,头脑聪明,敢作敢为,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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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郭绍珍
编辑:
刘延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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