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一辆蓝色轿车载着三四名浓妆艳抹的女子绝尘而去。他们身后，一张大网缓缓拉下。国庆临近，深圳福田警方的‘创平安、迎国庆’专项行动深入到了都市隐秘角落。”接下来的一切可想而知，果然“当房门打开时，一对男女已经洗浴完毕，浑身赤裸，正想行事”，警察破门而入出现在眼前，伴随警察而来的，还有一阵激烈的闪光灯。

随即这组图片被当做新闻发在了《南方都市报》的网络版上，该报的新闻点评以“最美的扫黄现场图”为题，将该照片称为“是这种扫黄现场报道中所见到过的最人性、最没有暴力感的照片，甚至带来一种淡淡的悲天悯人的美感”。

从摄影美学角度，我认同以上的评论，但我很难认同这组照片的拍摄及发表。就不可能征得照片中那位小姐的同意而言，这种拍摄是强行拍摄。尤其是在她赤裸和无助的情况下，该拍摄非但谈不上人性，反而侵犯了这位小姐的隐私，尽管她无从告诉。

扫黄的报道包括照片这些年来也不少。警察爱抓，记者爱拍，读者爱看，遂形成“良性”互动。但这里是否有非法的因素，彼此便无暇顾及了，甚至还有一个很好的遮蔽由头，小姐才是非法，这叫抓现行。对于此类的抓现行，我本人素持异议；而且对于小姐这一行当的“非罪化”舆论，这些年来也一直不断。但这不妨碍在现行法律条款未变的情况下，警察们雄赳赳地床头执法。这次执法原来是为了“创平安、迎国庆”，这样的名头、这样的举动，让我有点啼笑皆非。

这是其中一张图片，男女俱赤裸，男的桌前签字，女的低头在床。他们为何要面临如此难堪的羞辱和尴尬，将自己的身体不情愿地暴露在陌生人的眼前甚至镜头前。你可以从道德上谴责，至于是否可以从法律上惩罚，那么，不同的制度，对其有不同的做法。在那些法治文明的国家，比如欧美，对小姐这一行业，基本上是道德不提倡、法律不干涉。这叫作道德的归道德，法律的归法律。道德问题不能法律解决，因为它找不到解决的合法性。另一种文明叫“精神文明”，它强调的是人类精神世界和道德世界的清洁，尤其对民间而言，一点人性的污点都不准有。它有一个词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人们彼此就罩在这张网里，哪怕是道德问题，也不客气地以法律对付。法律在这里主要用于社会管控。是的，人的器官都能管，人还管不好吗，于是社会大治。

对这两种制度类型，我不作价值评价。但我要说的是，即使在现行法律条款未变的情况下，警察可以以执法的名义破门，我不知道新闻记者是以什么名义拍摄。如果是以工作的名义，那么，这里有一个问题，记者即使有报道的权利，却不应侵犯报道对象的隐私（哪怕报道对象有过失）。隐私也是权利，而且在记者的工作权利和对象的隐私权利之间，后者优先。这里不能以小姐犯“法”作为侵犯隐私的理由，即使是犯人，也有其各种不得侵犯的权利。这位小姐如果触犯了哪一法条，就用该法条去惩罚；除此，她不应付出该法条惩罚以外的代价。现在，未经她的同意，她和她的身体被拍摄了，而且还被发布在网络媒体上，供人观赏和点击。这是侵权，分明以工作名义的侵权。

小姐虽然不会告诉，但我必须为其鸣权。至于该报的新闻点评，认为这些照片“最人性、最没有暴力感”，这是第三者的观感。但，如果可以假设那位小姐，在她毫无准备也断不会同意的情况下，那强行对准她的黑乎乎的镜头和那一连串啪啪作响的白光，对她本人来说，会没有暴力感？她会把这样的被拍摄当做是人性的，甚至是最人性的？你的人性侵犯了她的隐私，这组图片，如果让我评价，不妨借用一位朋友的标题:非常美，非常罪。

作者系南京知名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