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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聪明人讲中国文学没有大家是因为中国作家都太聪明了。还有笨蛋说是缺乏激情。我的悲剧是在知识面前失去了自我。我没能抵御住在知识宫殿扮演一个角色的诱惑,结果和别人一样净身当了个太监。被概念彻底驯服的人是写不出好小说的。我指的好小说是那些能最大限度再现生活表相的。那些被知识分子自己无耻吹捧的其实仅仅是从概念到概念的小说我们自己知道那又多简单多容易。我毁了。我的语言完蛋了。看这篇自序的文字就会一目了然我现在的语言是多么拗口蹩脚、杂乱晦涩。我不知道怎么摆脱概念的控制,这趋势可不可以逆转。我为自己从思路到文风的知识分子化感到恶心。我曾经想靠讲几旬粗话和挺身叫骂阻止自己的堕落,可笑的是我在大骂知识分子时发现自己只有站在知识分子立场上才骂的出口骂的带劲儿。这真没意思。我想不出好的比喻。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东西你要指责它就会变成它像知识分子那么神奇。
所以,假使我现在仍对知识分子时有不敬,并非针对任何人,而是出于对自身的厌恶。
四
关于我的早期创作,很少见严肃的评论,比较流行的一种轻薄的说法就是“痞子文学”。这说法最早出自某电影厂一个不入流的导演口中。这人是南方人,对北京的生活毫无见识,又是个正人君子,看不惯年轻人的一些做派,便脱口而出。初开始我也没在意,这么感情用事的话随便一个街道老太太一天都要说上好几遍。后来这话越传越广,缺乏创见的论者频频借来当作真知灼见,一般读者也常拿此话问我,弄得我颇有些不耐烦,因为我没法解释为什么我是个痞子,这本该由论者解释,这是他们的发明。再往后再往后,这个词把很多聪明人变成傻子,这个词成了一种思维障碍,很流畅很讲理的文章一遇到这个词就结巴,就愤怒,然后语无伦次把自己降低到大宇报的水平。看到那么多可怜的学问人因此患了失语症,我不再觉得好玩。当有读者表示不太明白那些论者何以表现得像跟我有私仇。强烈的同情心逼迫我替他们做一些解释:就概念而言,痞子这词只是和另一些词如“伪君子”“书呆子”相对仗,褒贬与否全看和什么东西参照了。叫做“痞子文学”实际只是强调这类作品非常具有个人色彩,考虑到中国文学长期以来总板着的道学面孔,这么称呼几乎算得上是一种恭维了。总不该可笑地叫“纯文学”“严肃文学”什么的吧。执勤的读者往往会接下去问:那你自己认不认账。我无处可遁,只好点头自认,模样悲壮心里却觉得像冒领爵位,想再解释几句,也得了失语症。好在此语一出,大家也都满意,不再往下追问。老和别人这么讲,自己也就真说服了自己。如果大家只会用这种方式说话那就这么讲吧。显然概念的产生有它的必要性,可以使我们生活得更简单一点。
还有一个显而易见的误会想向读者做一点儿说明。因为我生活在北京,很多糊涂人拿我的东西和老舍的东西相比,—概称为所谓“京味儿”。这比较是愚蠢的。南方人讲些昏话倒也罢了,他们不了解北京像我们不了解他们,彼此也只能一省一市地总体评论。有些北京人又不是老舍的儿子,一说起“京味儿”好像北京从未解放过,还是五十年前的老北平。拿这把十六两制的老称盘子东约西约,什么货色放上去也是斤两不足。闹起来也让人觉得是和阁世人说话。
有常识的人都知道,四九年以后,新生的中央政权挟众而来,北京变成像纽约那样的移民城市。我不知道这移民的数字到底有多大,反正海淀、朝阳、石景山、丰台这四个区基本上都是新移民组成的。说句那什么的话,老北平的居民解放前参加革命的不多,所以中央投人,党政军各部门连干部带家属这得多少人?不下百万。我小时候住在复兴门外,那一大片地方干脆就叫“新北京”。印象里全国各省人都全了,甚至还有朝鲜人越南人惟独没有一家老北京。我上中学时在西城三里河一带,班里整班的上海同学,说上海话吃酒酿圆子。我从小就清楚普通话不是北京话。第一次在东城上学听到满街人说北京话有些词“胰子”“取灯”什么的完全听不懂。我想那不单是语言的差异,是整个生活方式文化背景的不同。我不认为我和老舍那时代的北京人有什么渊源关系,那种带有满族色彩的古都习俗、文化传统到我这儿齐根儿斩了。我的心态、做派、思维方式包括语言习惯毋宁说更受一种新文化的影响。暂且权称这文化叫“革命文化”罢。我以为新中国成立后产生了自己的文化,这在北京尤为明显,有迹可寻。毛临死时讲过这样伤感的话(大意):我什么也没改变,只改变了北京附近的几个地区。我想这改变应指人的改变。我认为自己就是这些被改变或称被塑造的人中一分子。我笔下写的也是这一路人。也许我笔力不到,使这些人物面目不清,另外我也把中国读书人估计过高了,所以阔出一些指鹿为马的笑话。写小说的人最后要跳出来告白自己的本意,这也是小说的失败。一想到我们彼此永远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这一宿命,这种告白也是多余的。两害相权,和所谓“京味儿”比,还是叫“痞子”吧。
五
有一个家伙对我转述另一个家伙的评价,说我只是这个时代的一个跳蚤,只可措没能跳得更高。这厮言下很有些看客的失落。我比较挑衅的回答是:你也就配看跳到这么高的东西。比较厚道的回答是:又不是我一个跳蚤在跳,后边还有更好的,跳的更高的。用瓦尔特的话说:谁活着谁就看得见。
临到世纪末,新时期以来蹦跶得比较欢的跳蚤们都有些力不从心的样子。坚持在原地起跳的老腕儿们越跳越难看。紧接上场的新秀也是一蟹不如一蟹,与其说是蹦不如说是横行。报刊上不见新鲜的欢呼,更多的是对—些迟暮美人过气英雄充满同情的探访。一个热闹的时代形将过去。打扫战场,只拾得这一本集子还名其日精华我也惭愧。中国人艺术生命之短和繁殖力之低常令我自作多情地感叹。感叹之余也不复有当年的雄心。最近流行的一句话叫做:不与理睬,不给机会。这话很豪迈很自信,不知是否代表即将到来的新世纪风气,题与广大读者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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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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