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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把《文集》囊括的一些作品挑出来巧立名目结成新集,本意是想节省读者一些精力,同时也让盗版的同志更方便一点。老《文集》收得全,全就不兔滥,好比一条鱼不洗不开膛就上了桌,让人出了全鱼价,一口没留神还添了恶心。这里这些就算鱼的中段了,一些鱼刺鱼骨头什么的也剔了。买过《文集》的人就别买了。家庭生活困难下岗的待业的靠希望工程救助的也算了,留着钱过日子吧。忙着做生意忙着翻两番的不敢耽误您时间。立志做学问理想超凡出圣的您也别掏这份钱,回头再惊着您。我希望我这书的买家是那些倒霉的、无聊的、每天没什么念想没什么指望的;最好是没被煽唬过,压根没看过我东西的人。这样我就不觉得对不住谁啦。
二
挑选这些篇目是因为这些东西或多或少都含有我自己的一些切身感受,有过去日子的斑驳影子。写存在过的人和生活,下笔就用心一点,表情状物也就精确一点。尤其是那些言情小说,大部分是十几年前的作品,你可以看出来我写这些东西时还很纯洁。我的意思是说脑子还没被各种激进或者反动的概念搞乱,还相信某些东西,还有人味儿。这些品质今天于我已丧失殆尽。我再也写不出那样的东西了。实际上从九二年之后,我已经不再写小说了,一种有害的自身的变化使我一拿起笔来就变成另一个人,一个我曾经讨厌过的人。
我没受过正规的高等教育,这本来是件好事。我以为中国高校的文科教育结果不过于训练出一班知识的奴隶。看看那些教授及其高徒写的文章,无论他们把话说得多绕嘴多不通顺,一句话是很明了的,那就是卫道。这种中学老师干的事让他们揽过去还干得那么欢,煞有介事,真让人瞧不上,进而怀疑他们的思想能力。有人说我没事爱往知识分子身上泼赃水,是因为我自己没考上大学,自卑心理作祟。姑且算他说得有理,我自己开初也确实在这话题上有些孩子气的表现。但现在要还这么说就显得大伙儿都太庸俗了。我曾经立誓不做那个所谓的知识分子。这原因大概首先出于念中学时我的老师们给我留下的恶劣印象。他们那么不通人情、妄自尊大,全在于他们自以为知识在手,在他们那儿知识变成了恃强凌弱的资本。我成长过程中看到太多知识被滥用、被迷信、被用来歪曲人性,导致我对任何一个自称知识分子的人都不信任、反感乃至仇视。我也认识很多值得尊敬的知识分子,他们使我意识到自己的狭隘和偏见,但每当一个知识分子刚刚令我摆脱了偏见立刻会有另一个知识分子出现用他的言行将我推回原处。我相信这是一种人性弱点,就像有几个钱会使入堕落掌握了知识也会使人存心欺世。我本来是把知识和知识分子区别对待的。我幻想自己可以免俗,在增长知识的同时保持住纯朴天姓。事实证明我错了,一个妓女在她的皮肉生涯中是无法保持贞操的,而且最终难免染上一身梅毒。我想说的是我在多年写作中已经变成一个知识分子。这变化使我非常不舒服又无可奈何。
三
对我而言,知识化的过程就是一个被概念化的过程,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一个机器的过程。
从八四年初到九一年底,整整八年我处于职业写作状态中,日以继夜,除了写字就是看书。离人群远了,离社会远了,偶尔上街也如隔着玻璃鱼缸看新鲜。一切发现、感悟皆非生活经验而是来自书本。那些貌似形象、生动的文字概念又因其言之凿凿、确有深意于是被轻易地接受了,当作生活本质牢固树立在头脑中。思路似乎也因读书开阔了、拓展了、清晰了。沿着书本构成的认识捷径快速前进给人一种提高了的快意。世俗的乐趣和欲望被理智打入不齿于人类的范畴。久而久之,对生活本身失去了热情,甚至产生轻视的情绪,习惯于只去想、考虑一些更深的问题,殊不知通往这些问题的阶梯都是由概念堆砌的,一旦步入其上,就再也难以抽身。概念这东西有它很鲜明的特性,那就是只对概念有反应,而对生活、那些无法概念的东西则无动于衷或无法应付。概念的另一个特性就是它组成了很多伟大的字眼儿,经常使用这些字眼儿会对人产生强烈暗示,以为自己进入常人无法企及的境界,离真理更近了,进而有了阐释宫说真理的强烈欲望。搞的不好甚至会误会自己是上帝的代言人。这就没法再写正经常规小说了,每写下一旬对话,一个动作都会有概念急急忙忙跑出来把抽象的含义强加之上。这当然可以使一个句子含义多样乃至丰富,可无法完成哪怕一个自然段,硬写下去也是盲在此而意在彼,千字之后便不知所云了。到了后来,干脆对常规小说产生蔑视,以为全世界只有一部《圣经》配称为文学。把自己的一些屁话视为微言大义的启示。
概念的第三个特性是每一个概念都可以多解,你说的越肯定引起的争议越大。概念化的人都像白痴一样听不懂人话,越简单越听不懂。和另一个概念化的人争论起来会像打扑克一样用同一些牌一局一局打起来没完,你会发现大家拥护的是同一个概念,反对的也是同样的东西。何以互相隔膜到如此程度,不得不使人怀疑争论的原委意在攻击人身。这也就是概念的第四个特性:从概念出发划出的曲线是一路向下的,最终到达下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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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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