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都市报:好,我们一个一个来分析。
萧功秦:清帝国在受到西方列强的挑战后,最早的选择只能是一种开明专制化运动,因为当时的精英只能在给定的条件下,运用当时的社会政治组织来解决面临的问题。德国的威廉二世改革,日本的明治维新都是如此。
李鸿章把西方列强的挑战看作是“中国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数千年未有之强敌”,于是通过效仿洋人来增强自己的自卫能力就成了洋务派的基本选择。洋务运动的逻辑是想通过国防现代化来应对强敌,这种世俗理性觉醒的过程并不是人权和自由的启蒙意识,而是为民族生存危机而激发的以摆脱危机为目标的趋利避害意识。但这种运动一旦开启,就具有“弥散效应”,只要在军事自强运动中走出第一步,就必须走第二步、第三步。要发展军事工业就不得不发展重工业、交通运输业,采矿业,这些则需要大量的资金投入,而小农经济很难积累如此大的资金等,他们又要想其他的办法。为了培养懂现代工业技术的人才,他们不得不引进新式教育,建立同文馆、译书局等,这种弥散效应不可避免地发生。
洋务运动的命运并不取决于中国人自己,而是取决于日本是否比中国更快地,更有效地实现现代化起飞。中国不得不过早地与日本在甲午战争中摊牌。中国在这次决定性战争中的惨败,不仅仅是现代化能力低于日本所致,而且是现代性的制度生长能力不足所致。中国的官僚士绅政治精英陷入了更沉重的焦虑和危机感中,一种更激进的模式取而代之。
南方都市报:戊戌变法。
萧功秦:戊戌变法的实质性问题是当一个民族陷入焦虑时,体制内难以产生适应这种挑战的人才,官僚士绅阶层没有世界眼光,没有新的观念,对外部世界完全不了解。而有这种眼光的恰恰是民间的边缘化的知识分子,但是这些知识分子有个致命的弱点。他们缺乏体制内角色的训练,对于体制的复杂的操作过程,几乎是一无所知。由他们来推行改革的话,实际上就是“上负其君,下累其友”,是“书生误国”,是“庸医杀人”。
南方都市报:这是严复当年对康有为的评价。
萧功秦:对。那是当时中国赢来的唯一的好的机会。在甲午战争之后,全国各阶层,包括士绅阶层,也包括保守派的士大夫都在感到中国非变不可啊,保守派甚至主动要求张之洞到北京来主持变法。这是半个世纪以来,唯一有那么强的一种社会共识,但这个体制内却没有产生它所需要的人才,原因就是这个体制本身有个过滤机制,把有新思想的人都排除出去了。皇帝不得不把眼光投向体制外的,在野的没有受过那个体制的污染的,而有新鲜眼光的人才。但是这些人才有他的致命弱点。所以后来我们看邓小平的维新模式,邓小平恰好这两方面都具备,这也保证了他的成功与贡献,当然这是后话。
在激进派的鼓动下,光绪皇帝在短短的100天时间内,发布了近300道并非深思熟虑的改革上谕,这些上谕之间根部不配套。比如康有为居然让他的学生上奏,要求中国的老百姓都穿西装,理由是日本人穿西装后精神面貌焕然一新,可有助变法成功。这种毕其功于一役的激进变革,不仅大大地触犯了普通士大夫的利益,也触犯了资深官僚的利益。于是就出现了顽固守旧派(徐桐、倭仁等)、曾经一度支持改革的既得利益者(慈禧和荣禄)、温和的改革派(张之洞、孙家鼎等)三股政治势力联合反对激进派,并形成了“神圣同盟”。
戊戌变法失败后形成一种反向运动,对所有的改革措施,都一律加以取消。这种反动几乎走到了极端,就引起八国联军的入侵。八国联军的入侵,中国再次屈辱地签订了庚子条约。统治者又意识到非改革不可,这次改革他们是真诚的。因为它的合法性受到极大挑战的统治者,它想用真诚的改革来挽回威望,但为时已晚。用大幅度的,范围广、高难度的改革来挽回统治者的威信,结果是改革就引起了越来越多的问题和不满,在这种社会不满的压力面前,统治者又想用更大幅度的改革来迎合人们的改革愿望。结果就形成了一种恶性循环,饮鸩止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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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萧功秦 陈建利
编辑:
石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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