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学问就得下苦功夫 史料还要有甄别分析
凤凰网:对,我也有这个问题要问。
沈志华:浩瀚的史料,其实很简单,我觉得做研究能成功要窍门,第一,你得下工夫,谁也不比谁聪明到哪儿去,都差不多。我就是比别人下的工夫多一点,你一天工作8个小时,我工作16个小时,你一天工作5个小时,我工作13个小时,我比你多一倍的时间,那么你干一年,我等于干两年。所以第一要坐得住,要坐冷板凳,肯于下工夫,这是一个起码的条件,你工夫都不想下,别的学问我不敢说,你说你搞哲学,你划着船转悠转悠,回去就能想出点东西来。搞历史的不行,搞历史不是想出来的,是看出来的,你得看材料,你看不到你就不知道,你怎么可能想出来一件事呢?道理可以想出来,史实想不出来的,史实是看出来的。
所以它就需要你去大量的看材料,你不看,那你就蒙自己,如果它没有,那就没办法了,至少我对这个事情的判断是只要能看到的东西,我必定要把它找来看,就是人家都写了,你都不敢信,你都要找原件去看看,做学问的你要不下这点苦工夫,你不可能做到有多好。当然有人很聪明,东抄西抄点也行,不是不行,但是你做不真,做不下去,肯定的。别的我不敢讲,特别是搞哲学的,但是搞历史你就必须得这样去下苦工夫,否则的话,我跟你讲,我可以随时举很多例子,你看张三写哪本书,你觉得这个挺重要的,抄下来了。其实看所有别人的著作,就是给你一个引子,就是给你指个方向,哦,这儿还有这么一个材料,但是是不是这个材料就是他说的这样,这可是两回事。
你一定要去找那个原件,在这个过程当中,我发现很多不是他理解错了,就是他引用的片面,有的可能犯小错误了,他页码标错了,你不看你也照标上,你倒是省事儿了,他的错误不就传染给你了嘛,这还不说什么道德的问题,说你抄袭,这个不讲。至少他的错误像病毒一样传染给你了,如果大家都这样,还做什么学问,咱们就弄这禽流感就完了,这是第一。
第二,方法得当。方法得当,你就事半功倍,方法不得当,你就事倍功半,我也自己研究出一套比较好的方法,我也比较得意。但是我这个方法也给我的学生们讲,我觉得搞历史就应该这么做,这么做就能够让你理清史料的继承关系,来龙去脉,很简单,我就是做卡片。其实这是中国传统的史学家的做法,我只是利用了现代的电脑技术。
这个操作起来很复杂了,但是很简单的道理就是利用排序功能,我把所有的卡片按同样的时间,比如说某年某月某日几点几分发的电报,某年某月某日几点几分,能有时间的尽量详细,是上午还是下午什么时候。你看了一百本书,都讲的是同一件事儿,或者一百件档案,最后你排序以后,它都集中到一块儿了,这个时候你把你的史料从头到尾看一遍,你就知道他是引他的,他又是引这儿的,最终原始的档案在哪儿就找出来了。
再一个,你前后看就知道,历史是什么?历史就是因果嘛,前因后果,一定是这样的,这是逻辑,所以你一看就知道,他先说的这个话,然后他后说的,那就是他影响他,不可能是逆向的嘛。所以你只要把这些相关的东西往一块儿一摆,能够明白很多事情,我好多考证都是这么考证的。
凤凰网:在具体的操作上,实际上就是做卡片了,老先生实际上有两个办法,是吧?一个是说,比如说我研究唐史的,我把相关的史料全都看一遍,边看的时候我边做这个卡片,然后分类,到时候军事一堆,政治一堆,这样的话回头拿出来再去写文章,这样的话是一样一个。另一种是说咱们瞄准了,我就想做军事,我就把那个东西看一下,跟军事有关的那部分,有可能有关的我再淘一遍。您是用哪种办法?
沈志华:我是这样的,比较大范围内的东西,我涉及的范围比较宽,在这个时间段内的事情,可能有关联的我会都看,因为很多事情都是先后影响的,比如国内发生了什么,这个时候同时国外发生了什么。像台海危机的时候,中东发生了一个事情,毛去解释这个问题,很多人讲毛为什么炮击金门,为什么要打金门?1958年,这边大跃进,人民公社搞的热火朝天的,你这不是找事儿吗?毛解释的是我们支援世界革命,支援中东人民的斗争。但是你仔细看这个时间,你一排,这个时候你就不能说我研究台海危机,你只把有关台湾的问题都弄过来了,你得把当时世界上发生了别的什么事儿,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怎么回事。
串一块儿你会发现问题,我就做这个判断,毛泽东炮击金门不是为了支援中东革命,为什么呢?因为他第一次下命令是7月14号,这个是可以说他有这个想法,因为7月13号中东出事了,7月14号他就说现在可以炮击金门。
好像是这样,但是7月26号中东最紧张的时候,毛突然下命令,我们不打了,然后8月23号他突然下命令,马上炮击,8月22号中东危机解除了,联大开会了,问题解决了,你倒来打跑了。所以你把这个事儿来龙去脉,把西方、东方发生的事儿都搁到一块儿,你会发现它不是这么回事,它另有原因,肯定不是这个原因。如果是这个原因,只有一个解释,他想利用中东闹事的时候,在台海折腾一把,说好,美国人都顾不过来,他自己的舰队正在忙着呢,我趁机打下来。他只有这么一个解释,他绝不会说打这个支持那个,支持那个的话,怎么闹到最紧张的时候你不打,等人家都解决完了,人家都平息了,你突然炮击它,这不是捣乱嘛。
沈志华:那我怎么做呢,我基本上在卡片库上都是按时间排的,就是不管什么事儿,国内、国外的都在一起,都按时间排的。所以你看我这个库是按年、月、日,在电脑里头都排好了,我要研究的这段发生在什么时段,我先把这个时段中所有的材料都看一遍,不是看所有的书,那是看不过来的。比如说我看了一段这本书里的第几页到第几页讲了一个什么问题,我就记下来,最简单的卡片就是一个基本信息,当然有些是很重要的,比如说毛说了一段什么话,他说的是什么,我整段话都给做下来,也有,有的甚至是一个文件,好几页,现在反正也方便了,什么还原。都有那种,也不用我去一个字抄了。
这样的话,你第一遍看的时候,其实你是看了整个历史这个时段发生了什么事儿,然后你在这里挑出来跟这里有关联的内容,挑出来以后你就开始琢磨这个事儿从头到尾是怎么回事了,哪儿是因,哪儿是果,因我讲几条,果我再讲几条,然后你再把它分类,分完类,我写苏联史那本书的时候,2千多万字的卡片我都做好了,而且我写十张,已经按十张都分好了,十张里头第一节写什么,第一节的第一段写什么,我全给它排好了,排的很细,整个就全出来了,2千万字都按照章节结构全弄好了,就是坐那儿写。
因为你在看第一遍基础材料的时候,看第二遍分类材料,第三遍按章节分类的时候,看了三遍史料,全在心里头,都知道了,而且思考就在这个过程当中,我觉得这就是研究,什么叫研究?最后写的那个不是研究,不能说不是研究,那不是全部,那是到了最后写的时候,你怎么把你想的东西用文字表达出来,比较精练、生动,那是最后一道工序了,其实都在前面那部分。我写东西,一般的像一篇论文,三万字左右,写一个星期就完了。而且你这个积累出来以后,将来你想写什么,你到你的库里头一看就很清楚了。
我这次就是到美国,我发现中国改宪法那个,我说这个材料怎么回事,我还不知道这个宪法是苏联一条一条的,它是苏联各个部门都给提意见,那肯定是中国给送去的,让苏联提意见。因为我不搞法律,回到国内,马上第一是到我们的库里头去找,把1954年到1955年那一段找出来,好多事儿就连上了,就是毛下的指示,原来你不做这个,你没留意嘛。第二就是找他们搞法学界的,找点权威性的著作一看,基本上就清楚了。我这个贡献恐怕还是唯一的,我看他们所有的方法,因为这不是史学的研究范围,这基本上是法学,他们研究宪法是怎么搞的,什么评价,争论不休,到底是学苏联还是不学苏联,当然很多人做的时候是肯定的,肯定要学苏联,那会儿全国学苏联嘛,但是怎么学的呢?不知道,没东西,我告诉你怎么学的,我这儿有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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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刘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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