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忠发的信立即引起了斯大林和布哈林的重视,因为这恰恰也正是他们所担心的问题。2月21日,斯大林、布哈林等人在中国委员会讨论期间,又再次听取了向忠发的有关报告。尽管,向忠发的这个报告其实是代表中共中央做的,但他仍旧花了相当的篇幅来批评现在的中共中央。他断言,党内现在的矛盾斗争,纯粹是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特性所致。而基本的原因在于:第一,中国共产党不是在激烈的阶级斗争中产生的,既缺乏理论准备,也缺少群众的基础,结果早期几乎没有工人党员,只是一小部分知识分子在进行活动;第二,这些知识分子基本上是由各个不同的进步组织中产生出来的,虽然在共产党形成之后,这些组织不复存在,但这些组织的成员之间的感情依旧存在,不同组织之间的矛盾也必然在党内有所反映;第三,由于党在理论方面相当欠缺,近些年来先后从莫斯科回国,经过相当理论训练的同志,正在日益占据党的领导地位,结果,他们不可避免地与那些缺乏马列主义理论训练,但有实际工作经验、原来握有重要权力的知识分子干部产生矛盾。因此,当前中国党内的最大问题在于:(1)存在着动摇不定的机会主义领导者;(2)带有小资产阶级色彩的党的高级领导人互相之间争夺权力。他强调,解决这种问题的最主要方法,就是“建立工人阶级的领导并巩固它”。但他并不主张采取过于激烈的组织措施,而是主张“鞭笞这样的党,但不要大张旗鼓”。
向忠发想干什么,在今天,或者在当年中国党的领导人看来,应该很容易了解。但在当年,特别是在象斯大林、布哈林这样一些本质上不信任知识分子,一心试图寻找工人领袖来领导中国党的外国人看来,就完全不同了。这个报告虽然在文字上或者逻辑结构上不那么让人满意,但作者分析问题的能力十分明显地给斯大林和布哈林留下了好的印象。更何况,向忠发这时也并没有表现出那种让人生疑的政治野心,他不仅没有攻击政治局常委瞿秋白和李维汉,尽管他们也是知识分子出身,而且很明确地批评党在理论方面的欠缺,赞成由莫斯科训练出来的具有马列主义理论知识的干部出任领导工作。这说明,向忠发并非完全没有自知之明,他这时恐怕更多的只是想排斥党的高层领导机关内部的部分知识分子干部,让自已在政治局里的地位名符其实而已。
1927年11月中共中央临时政治局扩大会议之后,政治局常委很快即作出决定,向共产国际派驻自己的全权代表,以便更及时和更直接地反映自身所遇到的各种重大问题。本来,政治局委员向忠发已经在莫斯科,并且已经开始起中共中央代表的作用,但政治局显然不相信几个月来始终没有参加过政治局会议的向忠发能够准确地反映中国革命的实际需要。为此,他们特别决定派政治局常委苏兆征来担任这一职务。当然,在中共中央政治局给共产国际的正式函件中,中共中央具体说明:中共中央决定以苏兆征、向忠发和李振瀛三人组成中共中央驻共产国际代表团,以苏兆征、向忠发为全权代表,而以苏兆征为书记,李振瀛为秘书。因此,当1928年3月7日,苏兆征正式通知共产国际东方部他已到任之后,向忠发也开始名正言顺地以中共中央驻共产国际全权代表的身份进行工作了。
不用说,在国内领导干部极其缺乏的情况下,不让已经在莫斯科的向忠发担任中共中央驻共产国际的发言人,却把苏兆征派来担任中央驻莫斯科的主要代表,这并不符合向忠发的愿望。但让向忠发感到满意的是,共产国际显然仍旧喜欢与他而不是与苏兆征打交道。当然,向忠发未必了解共产国际对同样是工人领袖的苏兆征不甚满意的具体原因,但经过3月份举行的赤色职工国际第四次代表大会,几乎人人都可以发现,苏兆征至少不如向忠发那样机敏活跃和善于言辞。因此,尽管根据主次顺序,中共代表团在内部分工上,苏兆征应当负责共产国际方面的工作,向忠发则负责赤色职工国际方面的工作,实际上,共产国际东方部却仍旧要求向忠发继续他原来在共产国际的工作。结果,苏兆征虽然身为代表团书记,并在各种正式文书中挂名于前,而实际上在共产国际工作的却仍旧是向忠发,而不是苏兆征。
事情就此发生了最根本性的变化。3月下旬,共产国际作出决定,不惜冒极大风险、花大量金钱,组织大批工人作为100至110名中国共产党的主要代表偷渡到莫斯科来,在共产国际的直接指导下,召开第六次代表大会,彻底改组中共中央的领导机关。此举意味着,共产国际对于全面改造中共中央已经有了相当的信心。这种信心从何而来?考虑到此前共产国际始终未能确定此会的召开地点和时间,可以很清楚地看出,它一方面显示出莫斯科再也不能容忍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在中共中央占统治地位的情况存在了,一方面也是因为共产国际这时终于选中了具有中国工人领袖“金字招牌”的向忠发,决心把他推到中共中央的最高领导地位上来。毫无疑问,即使对于共产国际和苏共中央来说,这也是一个极其重大的政治步骤和组织步骤。通过外力的作用把一个在中国党内并不十分出众的工人,推到最高领袖的地位上来l如果没有对这个工人政治活动能力的相当信任,无论如何是不可想象的。当然,这时对于斯大林和布哈林等人来说,判断一个中国的政治领袖的能力毕竟是两方面的,首先是他坚持共产国际所规定的阶级路线的坚定性和革命的彻底性,其次才是他为实现这一阶级路线的主要目标而进行组织、鼓动,以及调度指挥全党团结斗争的能力。对于中国党,斯大林等人这时最关心的,显然是它能否摆脱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影响,使其领导权真正保持在无产阶级手中。必欲找一个工人出身的领导人来担任中共的最高领导职务,正是为了这一目的。向忠发是工人出身,这是最重要的;而他又确实较其他共产国际所了解的中国工人领袖更有组织和指挥能力,这在斯大林等人看来,多半也就足够了。至于他的教育程度,以及受此影响综合能力如何,都不甚重要。因为凡是大的问题,都有莫斯科在指导把关呢。
那么,向忠发的反应如何呢?从已有的资料可以清楚地看出,他甚至到中共第六次代表大会正式开幕的前三天仍不了解事态的这种变化过程。也就是说,他事前并没有想到他会如此轻易地一步登天。还在1928年6月15日,即中共六大开幕之前三天,这位未来的总书记在布哈林召集的政治谈话会上,第一次发言就讲了几句显然不符合其未来身份的自谦的话。他说:“第一,我离开中国很久,很多实际情况缺乏了解;第二,我对于党的理论也知之不多,正如斯大林所说,还缺少马克思主义的观察力”。不过,向忠发的发言一上来就与众不同。当时几乎所有与会者都把批评的矛头指向以前的中共中央和前中央的某些领导人,而向忠发则声称:第一,中国共产党的机会主义错误的产生,最主要的是它的小资产阶级社会基础;第二,中央的错误要批评,但不能站在个人的立场上,更不能不顾事实,把所有问题都说成是中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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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杨奎松
编辑:
蔡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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