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泽厚:我和八十年代
2008年12月11日 17:41经济观察报 】 【打印

“文化热”

经济观察报:“美学热”与 “文化热”,这二者之间是什么关系?

李泽厚:如果从广义上说,文化热里头也包括了美学热,或者说美学热是文化热的前奏或一部分。

经济观察报:80年代中期产生了三个大的民间文化机构:以金观涛为主编的“走向未来”丛书编委会,以甘阳、王焱、苏国勋、赵越胜、周国平等为主力的“文化:中国与世界”丛书编委会,以汤一介、乐黛云、庞朴等为主力的“中国文化书院”编委会,你也是中国文化书院的主力。这三大文化机构的成立,可以说是“文化热”的标志。

李泽厚:我和三个文化机构都有联系,但都未深入参与。既是“中国文化书院”的成员,也是“走向未来”丛书的编委。《文化:中国与世界》创刊前和我讨论过,这个名字还是我最后和他们确定的,但我没参加他们的活动。

经济观察报:其实你对文化的关注很早。你在《美的历程》等书中提出的许多概念,包括 “儒道互补”、“魏晋风度”、“建立新感性”、“审美积淀”等美学话题已经是超越了美学的文化思考。更早之前,1979年你出版的另一本书——《中国近代思想史论》,其中的许多话题也都涉及到了文化。

李泽厚:在50年代我发表了《论康有为的〈大同书〉》和《谭嗣同研究》等文章,《中国近代思想史论》汇总了50年代和70年代末两个时期的有关文章,做了统一修改。《中国近代思想史论》、《批判哲学的批判》和稍后出版的《美的历程》三本书,讲的全是过去,起点却出于对现实的思考,所谈的问题都或多或少与现实有关联。

经济观察报:《中国近代思想史论》的“后记”说得很明白:“之所以应该重视中国近代史的研究,也正是在于中国近百年来的许多规律、因素、传统、力量等等,直到今天还在起着重要作用,特别是在意识形态方面。”这本书里就提出了许多很重要的命题。你在1980年发表的《孔子再评价》一文,提出了“文化-心理结构”的概念,你说孔子学说为汉民族的文化-心理结构奠定了基础。

李泽厚:我主要的力量是研究中国思想史,试图改变一下长期以来中国哲学史陈陈相因的面貌。几十年来,哲学史只是简单地划分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斗争史,可是斗来斗去意义何在?我想打破这种格局,所以我从中国文化心理结构等角度进行研究。当时在长期的闭关自守之后,中国正在走向世界,和各民族大接触大交流。我觉得,在这样的情况下,学者应该反省一下自身的文化和心理,对本民族的文化有一个清醒的自我意识,减少盲目性。

经济观察报:1985年你出版了《中国古代思想史论》,这本书在文化热中扮演了一个重要角色。

李泽厚:这部思想史论也是学术性的,着眼于古代历史上各种思想、学派、传统的根源、特质和影响。当时,在文学界,“寻根”、“认同”的问题讨论得热火朝天,在哲学界文化界,关于传统文化的争论也越来越激烈。而我的《中国古代思想史论》试图从今天中国的角度反思自身的历史和文化。

经济观察报:但是这种努力却遭到了许多误解。因为它与此前的《中国近代思想史论》似乎有所不同,所以有一些人认为你接受了新儒家的影响,甚至背叛了自己。

李泽厚:我完全不接受港台新儒家。在对待传统文化上始终有两种态度:一种是不加分析地采取骂倒式的批判,另一种是在文化认同的口号下鼓吹复古主义。对两者我都明确反对。所以有许多人骂我。记得在八十年代前期,刚刚觉醒人们的强烈要求从政治重压和旧有秩序中解脱出来,但社会思想还很沉闷很保守。一次我去开会,专家学者一律蓝灰毛服,只有我穿一件不同颜色的夹克,许多人侧目而视,甚至是怒目而视。当然和我比起来,青年人处境更艰难,压抑、苦恼。那时候人们都说这一代没有希望,“文革”没读书,是报废的一代。我到处与人争论,我在1978年就说,希望在年轻人身上,不在老一代身上,但是许多人不同意,包括外国学者也包括我这一代人。我写文章为青年辩护,后来收录在《走自己的路》中的许多短文目标都集中在反对旧势力、旧标准、旧规范上,就是为青年人呐喊鼓噪的。

经济观察报:所以青年人视你为导师。记得那时《报刊文摘》上有一篇文章《“维纳斯”向谁申诉?》,说的是南京艺术学院一女模特儿月收入250元,因无法忍受别人的风言风语而被迫到法院打官司,法院的判决是“你拿钱多,工作时赤身露体,这都是事实,怎么会构成诽谤?”这位“维纳斯”含泪败诉。

李泽厚:可是到80年代中期,特别是1987年以后,情况有了很大不同。青年一代崭露头角,显示身手,各种报刊丛书层出不穷,主编或实际负责人都是青年人,有的是研究生,有的是助教,言论大胆,表述自由,真有空前绝后之势!而且当时随着文化热的讨论高潮,激进青年们不满现实的反叛精神开始显露,否定传统、否定中国,甚至否定一切的激烈言论在学术文化领域出现了。一些人走得太远了,论证不讲逻辑,学术不讲规范,随心所欲地泛说中外古今,主观任意性极大,学风文风肤浅燥热。青年人一片欢呼,某些人更是风头十足。对这些我是颇不以为然的,批评讥讽过他们。结果,我被视为保守、陈旧,一些青年人甚至干脆把我拉出来作为批判对象。

经济观察报:1986年有人发表《与李泽厚对话——感性、个人、我的选择》,这是一个重要的文化事件,表明一些人正试图突破、超越你。那位作者批评说,你的理论“大有复活孔子之势,至少认为当代国人还部分地需要孔子”、“他对传统的自我反思更多的是自我肯定,并从中发现了可以挽救世界于悲剧之中的依稀曙光”。

李泽厚:这位作者主张 “全面否定”中国传统文化,这是典型的非理性的观点。为什么他的文章那么受年轻人的欢迎?因为他发泄了年轻人对社会和很多东西的不满、愤怒、苦闷的情绪,恨不得捣毁一切的反抗情绪。一开始我迟迟没有回应,因为我尊重年轻人的这种情绪。

经济观察报:但是后来你还是回应了。

李泽厚:回应了,而且变成了两面作战:一面是正统的“左派”,一面是激进的青年。前者批判我是“崇尚个体、贬低总体”,是存在主义;后者批判我是“崇尚总体、贬低个体”,是固守传统。唯一相同的是两者的批判同样激烈凶猛。

经济观察报:鲁迅诗云:“寂寞新文苑,平安旧战场。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这似乎就是当年你两面作战的写照。

李泽厚:对正统的“左派”,我仍然是韧性斗争;对激进的青年,我也毫不客气,给以回敬。我在报纸上呼吁要学习点形式逻辑、平面几何,就是对他们半嘲弄半忠告的答复。我担心非理性的情绪泛滥成灾,呼吁学术要重微观研究,要有理性训练。我说,今天的中国需要理性而不是非理性,因为最主要的是封建官僚体制问题,文化热中如果长期地空泛地讨论下去,就没有意义了。如果把一切问题都推给 “文化”,似乎中国的落后都应归罪于“文化”,都是国民性问题、传统的毛病等等,其实恰恰掩盖了、取消了阻碍改革的关键所在,变成了“错误人人有份”,这反而不利于改革。如果没有科学与理性,只剩下情绪性的原始吼叫,是很危险的。我主张应该去做具体的事,多做实证的、科学的、具体细致的专题研究,尤其是抓住一些改革的具体问题进行深入研究。但是,言者谆谆听者藐藐,不被注意,无人理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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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马国川   编辑: 彭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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