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学热”
经济观察报:1979年,刚刚开始改革开放的中国掀起一场前所未有的诗歌热潮,读诗写诗、做文学青年似乎是那时的时尚。
李泽厚:那真是诗歌的春天!尤其是那些年轻的诗人,经过漫长的冬天后,终于在这个诗歌的春天里找到了创作激情和创作方向。北岛、舒婷、芒克、江河、顾城和杨炼等诗人在北京创办了民间文学刊物《今天》,在诗歌艺术上进行了探索。我读到了油印的《今天》,很感动,因为其中有着强烈自我意识。70年代末、80年代初,西方十八、十九世纪的启蒙主义思潮著作开始大规模的译介进入中国,文化艺术思潮也进入一个以反叛和个性解放为主题的创作高潮。朦胧诗是代表。
经济观察报:这些诗确实与传统的诗歌大相径庭,很多人指责这些诗“看不懂”,甚至说年轻诗人在历史观太片面、情绪上太悲观,呼吁人们帮助这些“迷途者”,以“避免走上危险的道路”。
李泽厚:还有人义正词严地痛斥朦胧诗是 “新时期的社会主义文艺发展中的一股逆流”呢。但我说,朦胧诗是新文学第一只飞燕。它改写了以往诗歌“反映现实”与图解政策的传统模式,把诗歌作为探求人生的重要方式,实质上就是一场人的崛起运动。“文革”以其极左的方式严酷地摧毁了人本主义思想,以至于使得那个时期成为失去理智、失去人性的文化最恐怖时期。“文革”结束后,知识分子特别是青年的心声如洪流般倾泄而出时,这股洪流最敏锐地反映在文艺上,一切都令人想起五四时代。人的启蒙,人的觉醒,人道主义,人性复归……围绕着感性血肉的个体从作为理性异化的神的践踏蹂躏下要求解放出来的主题旋转。“人啊,人”的呐喊遍及了各个领域各个方面,也包括绘画方面。
经济观察报:你是第一个出来肯定朦胧诗的,你对“星星画展”的支持就是以实际行动支持了年轻人。乍暖还寒时候,支持年轻人的探索是需要勇气的。
李泽厚:在长久的压抑之后,青年人要寻找新的表达方式,我为“星星画展”写了文章支持他们。写文章时我心里想的仍然是朦胧诗。当时不断传来的对舒婷、顾城的斥责声,一切都似乎如此艰难,我甚至准备再过冬天。
经济观察报:“星星画展”展出后引起了轰动,但是也遭到查禁。
李泽厚:我在《画廊谈美》中为年轻人辩护:“在那些变形、扭曲或‘看不懂’的造形中,不也正好是经历了十年动乱,看遍了社会上、下层的各种悲惨和阴暗,尝过了造反、夺权、派仗、武斗、插队、待业种种酸甜苦辣的破碎心灵的对应物吗?政治上的愤怒,情感上的悲伤,思想上的怀疑;对往事的感叹与回想,对未来的苦闷与彷徨,对前途的期待和没有把握;缺乏信心仍然憧憬,尽管渺茫却在希望,对青春年华的悼念痛惜,对人生真理的探索追求,在蹒跚中的前进与徘徊……,所有这种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混乱的思想情感,不都是一定程度地在这里以及在近年来的某些小说、散文、诗歌中表现出来了吗?它们美吗?它们传达了经历了无数苦难的青年一代的心声”。
经济观察报:“它们传达了经历了无数苦难的青年一代的心声”,这种评价很准确,也很大胆。
李泽厚:我的文章发表在 《文艺报》1981年第2期上,不久社会上掀起了 “反精神污染运动”,“星星画展”被点名批判,所以我才有“准备再过冬天”的感慨。但时代毕竟在迅速前进,尽管要穿过各种回流急湍,一代新人的心声再也休想挡住了。现在,“朦胧诗”、“星星画展”已在中国现代文学史文艺史上确立了不能忽视的位置,为文艺史和广大读者所认同,异端已经化为传统,构成了文革后非常重要的美学文本。
经济观察报:从广义上说,不管是“朦胧诗”还是“星星画展”,都是当时美学热的一种反映。
李泽厚:1949年以来有两次美学热。第一次是50年代的美学大讨论,第二次就发生在改革开放以后。第二次美学热中活跃的中年人大多是通过第一次美学讨论引起了兴趣,以后选择了美学。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第二次美学热是第一次美学热的继续和发展。二者的差别在于,第一次美学热是自上而下,而这一次是由下而上,是一种群众性的由下而上,特别是很多青年人当时对美学有一种狂热的兴趣。
经济观察报:改革开放之初百废待举,经济学等本应最先成为显学,但为什么偏偏出现美学热?
李泽厚:因为文化大革命毁灭文化、毁灭美。十年内乱,丑恶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以丑为美的现象实在太多了,一些野蛮的、愚蠢的、原始的行为也被说成是革命的,给人们的教训太深了。这样,寻找什么是美、什么是丑,就带有很大的普遍性。有些年轻人告诉我,他们就是为了追求一种美的人生理想、人生境界而对美学有兴趣,研究美学的。
经济观察报:文学艺术也是如此。
李泽厚:对,文学艺术方面的问题也引起了人们对美学的兴趣。那时文学非常热,而对于什么是美的成功的作品,官方和民间的认识往往有差别,甚至相反。人们就追问:到底什么是美的成功的作品?判断一个作品的标准到底是什么?这些问题与美学有密切联系。
特别是随着社会的变革,日常生活中美的问题也突出了,比如喇叭裤、披肩发、牛仔装、蛤蟆镜到底美不美?是美还是丑?引起了社会上人们的广泛争论,它几乎关系到每个年轻人。美学热的兴起是与当时的社会风气密切相关的。美学热符合了社会进步的思潮,也是促进这个社会苏醒的符号。当时社会从文革中刚刚过来,人们对于美的追求、对生活的正常追求和向往被压抑被扭曲得太久了。
经济观察报:1979年你出版的《批判哲学的批判》,就是以美学作为最终的理论总结。
李泽厚:《批判哲学的批判》也涉及了美学问题。1979年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美学研究室编辑的大型丛刊《美学》——通称“大美学”——问世,这是中国当代第一本专业美学刊物,大约每年编发一期。刊物名义上是研究所美学室编辑,实际上是我主编的,整个编辑部也只有我一个人。1980年出版的《美学》第二期发表了从美学角度重新翻译的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是朱光潜先生节译的,由此引发了美学界持续多年的《手稿》研究热,推动了中国美学的研究。同年还在昆明召开了 “第一届全国美学会议”,会上成立了中华全国美学学会。周扬很支持美学,他担任了名誉会长,朱光潜任会长,王朝闻、蔡仪和我三人任副会长。会议结束后,好些著名报刊发表了纪要和侧记,许多报刊纷纷发表美学论文进行争论。
经济观察报:这次会议对美学热起到了推波助澜作用。
李泽厚:1980年后,美学热进入高潮。到1981年,新时期的重要美学著作已大部分出齐,如朱光潜的《谈美书简》、蒋孔阳的《德国古典美学》、宗白华的 《美学散步》和王朝闻主编的《美学概论》,等等。
“一部死的历史,你讲活了”
经济观察报:你的《美的历程》也是1981年出版的,那是你的名作。
李泽厚:这本书我是在1979年交稿的。写作的过程很快,大概只有几个月。可思考的时间长。如“伤感文学到红楼梦”50年代就已经有了。盛唐的思考是60年代,那时我下放到湖北干校,在农田劳动,忽然间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浮现脑际。当时对《春江花月夜》是严厉批判的,认为是颓废文学,可是我觉得它是成熟期的青少年对人生、宇宙最初觉醒的“自我意识”,是通向“盛唐之音”的走道。“青铜饕餮”是七十年代写的。
经济观察报:厚积薄发。
李泽厚:根据许多年断断续续的思考,许多年陆陆续续写下的笔记,所以短时间就完成了书稿。
经济观察报:写这本书的动机是什么?
李泽厚:在很长时间里,大部分的论著把很活泼的文艺创作僵化成了死板的东西,许多文学史与艺术史把文艺创作割碎了。我认为不管是艺术、文学还是美学,都离不开人的命运,也离不开历史。目睹“文革”的浩劫,更不满足于当时“僵化”的、被割裂得七零八碎的哲学史、思想史、文学史、艺术史。《美的历程》就是在这样的心情下动笔完成的。
经济观察报:是不是可以说,《美的历程》是忧世伤时之作?你的许多著作都隐约透露出学术研究背后对时代和对国家的关怀,《美的历程》结尾的最后一句说:“俱往已,然而,美的历程是指向未来的。”
李泽厚:我不写五十年以前可写的东西,也不写五十年以后可写的东西。心中暗想着钱钟书的著作学问,他的著作也许永垂不朽,但我只为我的时代而写。《美的历程》起先以《关于中国古代艺术的札记》为题,1980年在上海文艺出版社的《美学》第二期上发表了前三章。次年3月,该书由文物出版社正式出版。
经济观察报:该书十年之内印了八次,后来又有了多种版本,无疑是学术著作中最畅销的。它没有采取体系性的美学研究方法,而是在理性研究中流露浓厚的诗情,堪称一部打开了的心灵史,感染了一代读者。连冯友兰老先生都称赞它是对中国美学、中国文学以至于中国哲学最精练浓缩的概括,“一部死的历史,你讲活了”。
李泽厚:我不喜欢人云亦云的东西,不喜欢空洞、繁琐的东西,比较注意书籍、文章中的新看法、新发现,比较注意科学上的争辩讨论。《美的历程》确实说不清该算什么样的著作,专论?通史?散文?札记?都是,又都不是。1981年我发表文章 《走我自己的路》后,一位领导紧张兮兮地跑到我家里对我妻子说:“怎么能用这种标题?这还了得?”
经济观察报:“走我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这句话还一度成了年轻人最喜欢的格言,好像谁不说谁就不够“品位”。
李泽厚:重要的还是要有思想。我的书希望给人启发,它不是教材,只是发表自己一些不同于流行看法的意见。
经济观察报:有人说,以七七、七八级本科生和七八、七九级研究生为代表的一拨人,是“读朦胧诗和李泽厚长大的一代”。
李泽厚:这话说“过”了。我不是狂妄的人,但也不是谦谦君子,我确实影响了许多青年人。80年代很多人称呼我“导师”、“精神领袖”,对于这些,老实讲,我没有什么感觉,因为从小就听到过很多过奖之辞,所以听到这些也没有如何飘飘然。我在单位里的待遇也并没有因为这些有了什么好的改变,相反,有很多人一直攻击我,到今天也仍然如此。对于这我倒习惯了。
经济观察报:那时你确实是一个“青年导师”,一次你去北京大学哲学系座谈,然后在学校食堂就餐,结果引得万人空巷。
李泽厚:特殊时代啊。在那时,中国的公共生活还没有“超女”之类的娱乐明星,生活单调,而且刚刚解冻的人们对现实、未来充满了探索的激情。每个学生都是问题青年,都洋溢着一种青春的气味和对思想的渴望。粗朴而贫乏的物质生活反而更容易催生一种精神的追求。
经济观察报:易中天说,《美的历程》让他们这一代学人明白了,原来学问还可以这样做,甚至就该这么做。比方说,讲哲学,可以并不一定要套上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之争;讲文艺,也不一定要套上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之别。
李泽厚:在此之前,这种套路是金科玉律不能违背的。
经济观察报:更重要的是,许多人从你的书里领悟到,一个人文学者,就应该把学术研究和人生体验结合起来,把历史的遗产当作鲜活的对象,把做学问、写文章、出版著作变成自己生命的流程。你用自己成功的实践做了一个很好的示范。
李泽厚:当然也不能一概而论,有人做与人生无关的学问也很好。但我一直主张,青年人与其做半吊子的学者,就不如去做生意、做企业家,或者做别的。当然做那些也不容易。至于我的书,我当年就说过,主要是为青年人服务,不过我写作时没有想过怎样迎合青年人。我只希望找到一些时代所需要的、应该有的东西,能够抓住一些客观的、有价值的东西。我相信,真正有价值的东西是不会被埋没的。其实,我一直认为1989年出版的 《美学四讲》、《华夏美学》在学理上更重要。
经济观察报:《美的历程》的出版是第二次美学热的标志性事件。但是从学术的角度考察,“××热”往往伴随着肤浅、赶时髦、凑热闹、哗众取宠、故作惊人之语、立异以为高。美学热恐怕也不例外。
李泽厚:我在1985年就提醒人们,美学热毕竟并非好事,已经把某些人热昏了头,美学热在学术界乃至社会生活中表现出了严重的俗滥倾向,什么 “爱情美学”、“军事美学”、“新闻美学”等等都出来了。所以从这时起,“美学热”就出现了退潮的趋势。
经济观察报:第二次美学热还承担了美学之外的功能。
李泽厚:总起来说,美学充当了思想解放运动的重要一翼,或者说发挥了思想启蒙的作用。思想启蒙没有满足于对“文化大革命”历史悲剧的简单清算,而是向着民族的历史与文化的深处挖掘,结果形成了“文化热”。
作者:
马国川
编辑:
彭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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