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卓正:菁菁胶林莽 悠悠知青魂
2009年05月11日 16:30凤凰网 】 【打印已有评论0

我的嫲嫲

我的嫲嫲已仙逝多年了,我还时时怀念她。

嫲嫲出生在清朝年间,是个劳动妇女。她身材高大,因常年在山野田间劳作的缘故,一对大脚板穿近43码的鞋。我爷爷去世早,老爸卖猪仔过南洋,抗战后回广州谋生,就把她接到城里住。嫲嫲没有大名,她姓涂,家中排行第二,户口簿就写的“涂二”。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时,嫲嫲已九十高龄了,却还耳聪目明,自己冲凉洗衣,缝补衣衫。也常能帮着操持些简单的家务事。

当我懵懂学话时,嫲嫲就总是把我叫过去:

“阿镜过来,嫲嫲教你念诗。”

嫲嫲从未读过书,大字不识一个,哪懂什么叫诗?她指的是家乡广东省云浮地区的民谣。听人家说幼儿教念诗启蒙得快,她也来个诗歌教育。把民谣当诗歌了。

我那时只顾贪玩,自然是不愿意去的。再说嫲嫲牙都掉光了,说话含混不清的,把我原名“阿正”总叫做“阿镜”。她能教出什么好东东?

嫲嫲自有她的绝招。她从床头拿出一个锈迹斑斑的月饼盒,取出一块土黄色的番薯干作诱饵,笑眯眯地说:“你睇下系乜嘢(看看这是什么)?”

在那个年头,连米饭都不能正常果腹,更遑论糖、饼之类的副食了。我不由自主的被引诱了过去,一手抢过番薯干。

嫲嫲得意地把我揽到膝下,摇头晃脑地念着:

“正月正,茶蛋落米升;

二月二,花炮弹土地;

三月三,梅仔轮担担;……”

我只顾吃着番薯干,也跟着咿咿呀呀的念,一直念到:

“十一月系冬,买定芝麻炒鸭公;

十二月系年。买定门神利是钱。”

好不容易念完12个月份,番薯干也吃完了。我一溜烟跑开去,嫲嫲完成了她的“诗歌教育”,脸上笑成一朵花。

多年后我对文学特别感兴趣,不知是不是嫲嫲启蒙的结果。

男孩子总是爱淘气的。我有时玩过份了,嫲嫲忍不住骂我:“再百厌(淘气)钉你两古凿.(敲你两下头)。”

我便主动走过去,“你打啦,你打啦。”同时伸出头让她打。嫲嫲曲起手指高高扬起,我吓得闭起眼,可打下来却是轻轻的碰一下我的头。

“咦?点解(为何)嫲嫲打人唔痛?”我揣摩着。此后我老是借故犯一些小错,故意让嫲嫲打我,享受她对我“钉两古凿”。

老爸发现后骂我:“死衰仔,虾(欺负)嫲嫲唔舍得打你。你嫌唔够力咩(嫌不够力吗)?等我钉你两古凿试试。”吓得我跑都跑不赢。

儿时的我在家里没什么玩伴,我对上的是几个姐姐,她们是不屑跟我玩的。因此我总爱跟街上的儿童玩。尤其爱玩“点指兵兵、点指贼贼”之类的游戏,往往玩着玩着分不清谁是兵谁是贼就打起架来。人家兄弟多,我一个人当然打不过他们,到最后只有嚎哭的份。顽童们还不依不饶,一直追我到家门口。嫲嫲听到了,也不顾自己几十岁的人,拿起一根顶门的木柱站在门前大声喊道:“边个虾(谁欺负)我地(家)阿镜,等我来教训他”。

顽童们哪里等到她来“教训”?早一溜烟跑了。知道我嫲嫲不会追,也不跑远,挤在街角伸出个头,齐刷刷地唱:

“无牙婆,卖菠萝,卖左(完)菠萝跌落河……”

嫲嫲嘴里都哝着“死衰仔,以后唔好同拒地(他们)玩。”也不知是骂我还是骂顽童。她抹去我脸上的泪水,牵着我走回家去。俨然已经打了大胜仗一般得胜回朝。

由于嫲嫲年纪大,辈分高,在街坊上是个宝。左邻右舍有什么婚庆大事总爱请她赴上席,好像老寿星能冲喜一样。那时是三年经济困难时期,就是办酒席也没有大鱼大肉,最多不过宰只自家养的鸡,去郊区“自由市场”采办些农产品,在自己家里摆个两三桌就应付过去了。

尽管如此,已足够我们这些上不了席面的小屁孩羡慕死了。每当有这样的喜庆,我总爱远远站在离别人家门口几尺远,贪婪的猛吸酒席上飘出来的香气,以解解馋。

那次又是有人嫁娶,嫲嫲理所当然又坐上席。嫲嫲的饭量不大,酒席不到一半她就告退了。人家也不强留。她颤颤巍巍的走出门,向我招手:

“阿镜,过来”。

然后神神秘秘地从大襟衫的内袋掏了一会,掏出一副洗得发黄的手帕。那布满青筋的干枯的大手翻呀翻的,翻开好几层,竟翻出一块鸡胸肉:

“快的食,唔好比家姐睇见(快点吃,不要被姐姐看见)”。

几十年后回想起来我还纳闷,酒席上人头涌涌、杯盏交错,她是怎样藏起了一块鸡肉而不被发现的呢?

当时我可没想到这么多,接过鸡肉就大口吃起来。那个香呀,嗬……

嫲嫲看着我,爬满皱纹的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

文化大革命“史无前例”地展开时,我老爸以资本家的身份被“光荣”地关进了“牛栏”。我们不敢跟嫲嫲道出实情,只说他出差在外。刚开始嫲嫲还不大在意,时间长了不禁狐疑起来,怎么出差连过年都不回家呢?她好像有了预感,却又不明所以然,从此茶饭不思,天天站在门前念叨:“点解呢?点解呢(为什么)?”念得人心头发酸。那个年头,别说嫲嫲不知“点解”,即使我们,又“点知点解”呢?

老人家的思维很简单,社会发生多大变化她不管,儿子不能在身边尽孝却百思不得其解。她的身体一向很好,此时已活到一百零几岁。可这揪心的牵挂,却把她推向了人生的尽头。

老爸还在牛栏没“解放”,我们又整装待发准备去海南岛战天斗地,家里再也没人陪伴她了,只得连哄带骗地把嫲嫲送回乡下。

听乡下的亲戚说,嫲嫲依旧天天走去门口张望,嘴里依旧不住地念叨。只是嫲嫲的体力衰退很快,人们已听不清她念叨什么了。

终于有一天,她在迈过堂屋高高的门槛时,脚下绊了一跤,大病一场,从此再也没起来过。

接到嫲嫲去世的噩耗时,我已下乡去了海南一个月,正在大会战的工地上与杂树顽石较劲。不敢流泪,只是悄悄告诉身边的农友。农友说:“节哀吧”。我默默北望,祈愿嫲嫲一路走好。她的离去,对我们、对她自己,何尝不是一场解脱?她不用再思念儿子,我们也不用再牵挂她老人家了。

嫲嫲终究挺不住,重归于生她养她的家乡土地上。她带着疑虑、带着思念、带着遗憾,始终“唔知点解(不知道为什么)”。

嫲嫲已仙逝多年了,我还常常怀念她。

注:广东人管奶奶叫嫲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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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林卓正   编辑: 刘延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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