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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维族家庭的生活:不去讲经班遭亲戚排斥


来源:凤凰周刊

小时候,我们兄妹都不会念《古兰经》。每到寒暑假,妈妈就想把我们送到阿訇或者伊玛目办的讲经班,但父亲坚决反对。

库尔班江镜头下的喀什,摄于2014年(手机拍摄)1

库尔班江镜头下的喀什,摄于2014年(手机拍摄)2

“最不好的”老师

就我所受的教育,教师是一个很崇高的职业。我们家三个男孩现在发展都不错,但真正令父亲感到自豪的还是妹妹。从小和三个男孩一起长大,妹妹骨子里有点男孩气,我爸不多说,不过我能感觉到,他欣赏我妹的一点是,她学到的东西是向外传播的,可以影响很多人。

妹妹喜欢当老师。小时候,家里有白墙,妹妹到处写字,就好像给人讲课一样。四兄妹中,学习成绩最好的就是她。大学毕业后参加公务员考试,妹妹考了全和田市第二名。从小我妹妹是不戴头巾的,在和田那个地方,这是不可想象的。我妈曾因此很不高兴。但爸爸说,不戴就不戴,那么漂亮的头发,脏了可以洗。

在和田,很多父母都不赞成女孩出去工作,婚前就有很多逼女孩辞职的,不辞职的话结不了婚。妹妹要去上班的时候,周围人跟我爸妈说,女孩当老师不太好,影响结婚,但我爸妈根本不听。这次妹妹为了母亲朝觐的事说要辞职,我妈立刻就反对,辞职以后你干什么,就在家里带孩子吗?我爸说,女儿你太自私了,你那么多年的书都白读了吗?

妹妹是学校里出了名的“最不好的”老师,学生眼里的“恶魔”,老师们也都不敢惹她。学生考试,要是敢作弊,那这个学生就“死定了”,会被直接“踢”出去。

她老公给我讲过一件事,语文(维语)考试时汉语老师监督,汉语考试时语文(维语)老师监督,为了考核,他们之间达成协议,监考的时候互相稍微松点儿,学生成绩能考得好一点。但学校的老师,谁都不敢跟我妹妹这么说,否则她肯定直接冲进教室,把学生所有的小抄翻出来,扔到外面,然后再开始考试。老师们都拿她没办法。

和田农村的孩子,对汉语的认可度特别差,如果汉语老师不严格的话,他们的汉语水平根本不可能提高。要上内高班、大学,汉语是很重要的。妹妹认为,语文(维语)要抓紧,但汉语也很重要。平时,她还组织几个班有潜力的孩子,专门留下来给他们补汉语课。学校里其他老师都接受不了,觉得她太积极了。

下班别的老师回家了,她会拉上学生去找父母。很多父母都是农村的,不理解,甚至骂过我妹。

妹妹留作业不死板,不是非得写在本子上。没做作业,没关系,放学后留下来十分钟,让他讲昨天和今天都学了什么,能讲能懂的,就算完成了作业。别的老师都接受不了。她说,回去写作业,很多农村的孩子做不到。但今天的课程,还有上次的课程,他回去之前都能记住,记住以后告诉我,这就是一个复习的过程。

妹妹后来被任命为汉语组组长。校长说,必须要拯救学校的汉语教育。

这所学校原来汉语教育很不好,没有一个专业的老师。我妹妹当汉语组组长后,就把汉语组二十多个老师组织起来,给老师都布置作业。最夸张的是,每月她会利用周末时间组织汉语组老师讲课,用汉语不夹杂维语讲一小时的课。只组织了两次,第三次就没有人来了。

妹妹认为,要找学生对汉语感兴趣的点,不能简单当成一门课程。那段时期,他们学校4个孩子考上了内高班,以前连一个也没有。

虽然随着时间推移逐渐被认可,但妹妹在学校特别不容易,因为她打破了平衡。每年的评奖,从来没有我妹妹。

妹妹还收到过一些孩子笔迹的讥讽她的字条,大意是,大家拿的都是一样的工资,这个学校又不是你盖的,你这么卖命有什么好处?你这辈子,会和我们一样,永远待在这个学校,不要觉得你是汉语组组长就怎么样。妹妹把纸条拿给我看,说着说着就哭了。

后来支持妹妹的那个校长退休了,妹妹就待不下去了,被借调到市里一个小学去了。

尽管是借调,妹妹还是很认真,每到周末把孩子家长叫过来开会,一个一个分析孩子的性格,商量教育方案。那些孩子的父母根本接受不了,家里就两个宝贝,怎么能这样折腾我们孩子?妹妹很痛苦:政府不是一直提倡抓教育吗?但真抓实干的老师遇到的困境,谁来解决?今年他们学校甚至还考虑,不让她当汉语老师了,要让她教语文(维语)。可她的专业就是汉语啊,而且南疆最缺的就是汉语老师。

信任基础上的生意

如果不是父亲的玉石生意出了问题,从博州师范学校毕业后,也许我也会成为一名教师。2000年,父亲去俄罗斯做生意,200万人民币的现金被抢,突然一下子什么都没有了。我印象特别深刻,爸爸从俄罗斯回来时是深夜,扛着一个很破的麻袋,笑着进门的。我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看到爸爸回来都很高兴。过了三四天,跟我爸聊天的时候,他笑着说,“真主给的,真主又拿走了”。没过多久,爸爸就去了内地。后来我才知道,他带走了家里几乎全部的玉石,没想到全部石头又被偷了,包括身份证,什么都没有了。

当时我刚毕业,开始双向选择,分配方式有一些变化,现成的岗位不够,需要等。我的同学,有的去了和田本地小学当老师,有的在家等了两年,都还没工作。但我跟学校说,把档案给我,我要做生意。这两件事,对我父亲打击特别大。因为他有很强的责任感,也爱面子,觉得不赚钱就不能回去。但越较劲就越没有起色,他承受不了打击,失踪了,几年之内音信全无。我是家里长子,当时妹妹在上大学,老三也要高考,老四在上初中,我必须撑起这个家。于是,我一边做生意赚钱供养家里,一边到全国各地去找父亲。

那段时间我特别难受,压力也大,每一天都必须挣到钱,不然家里生活难以维系。而且我们家,饮食、穿戴都是比较讲究的,第一年我赚了两万八,家里花掉了两万六。过年(古尔邦节)我不穿新衣服,但必须给弟弟妹妹买新的,因为不想让他们感觉,父亲不在,生活水准就降低了。

2004年找到父亲时,我的生意已经做到一定规模了,等父亲回到和田,休息半年后,我就离开和田了。当时父亲已经重新开始做生意,家里经济状况也不错。

传承家族生意的重任落到了老三身上。他大学时学的是英语,理想是当导游。毕业那年夏天,他和我爸去了一趟东莞。广东那边清真餐厅很少,每次要到很远的地方去买。有一天下着雨,我弟弟在宾馆看着玉石,爸爸出去买饭。回来的时候,老三从窗户里看到,爸爸微驼着背在雨里走着,看到那个场景他就哭了。他跟我说,爸太不容易了,这么多年他都是这么走过来的。他决定放弃自己的理想,跟我爸一起做生意。

现在老三在深圳开店。我爸一直跟老三说,第一,不要着急赚钱,先把人做好,每次都是这样压着他。他现在在整个深圳古玩城都很受欢迎,别人还给他取了一个汉族名字:阿江。很多人没见过他,但都听说过他的故事。

最典型的一次是2011年,有一块4公斤多的石头,深圳一个老板想要,开价560万元。当时我们都很高兴,但我们并不知道,那块石头有问题,上面的“皮子”(指皮壳,即玉石的外皮)是假的。因为爸爸已很少管生意,就没跟他说。第二天就要付钱,我爸知道了,说这么好的东西,也不给我欣赏一下。

我父亲眼睛很毒,看了一眼说,这个石头不能卖,这个“皮子”不对劲。他端了一盆开水,把石头泡在水里,一个多小时,然后放进冰箱冷冻室,第二天拿出来,闻到了浓浓的化学味。老三当时急着挣钱,说这也没褪色,还是卖给他吧,能赚不少钱呢。我爸就说了一句:你过来这边,是赚钱的还是扎根的?

我家的玉石其实不便宜,我爸的原则是,第一不能骗人,不懂玉石的人,不要让他在你店里消费。玉石生意是人与人之间信任的过程,不能让人产生任何疑惑。很多人都曾问他,本钱多少,他说,别逼我说谎。

假“皮子”的事情,对老三和我都意义重大。老三刚开店,他有经济上的压力,开始几年很着急,现在快5年了,他已经完全沉淀下来了,而且我爸经常去深圳监督他。

还有一点,也是我爸的原则,就是自己店里的东西,要自己指出它的缺点。不仅老三,我都接受不了。不夸就不错了,为什么还得指出缺点?我爸说,我的东西有这些缺点,是让别人心服口服去买。因为卖到别人那里,或者和朋友说起,或者拿出来给朋友鉴赏,懂行的人会看到这个缺点。但你自己指出来,它就不是一个缺点,如果你不说,别人看出来的时候,那就是缺点了。

对于我们家而言,生意很重要,是我们整个家庭的经济来源,但我爸没有把赚钱放在第一位。也许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其实是在传播一种文化。回想起以前在巴扎(维吾尔语,集市、农贸市场)上,你看上一个东西,但钱不够,先拿着。暂时没钱也不需要写欠条。互相信任,没有欺骗,纯粹是一种在信任基础上的交易。但现在市场越做越乱,名声也差了。有些人为了钱,把信仰也搭进去了。比如,发誓:安拉在,我的本钱是多少。我爸一说起这些,就会很难受。

我爸给我弟弟传递的理念是,钱早晚会赚到,但可能会更辛苦。现在市场乱,竞争激烈,我弟弟开始很难接受这种理念,觉得他这种方式过时了。但经过这么几年,他发现刚开店时遇到的一些朋友,现在还在,明白了我爸给他传达的东西是对的。现在弟弟话越来越少,办事越来越稳。

假“皮子”的事情之后,他很长时间都没赚钱,养店、生活,一个月差不多要两万元。我问,你有没有收获?他说,有,我现在是深圳人。他特别自豪,身份证都随身带着,随时掏给别人看。他现在户口已经迁到了深圳,对于商人来说这是很难的。他很自豪,虽然没赚到什么钱,但现在是深圳人啊,有一种被人认可的感觉。

不敢让弟弟待在和田了

我最小的弟弟,高中没好好上,前几年是我家最头疼的问题。2007年,才读高一就退学了,和社会上的小青年一起混。我爸跟我说,想想办法,你弟弟在和田这种环境继续待下去,很危险,必须把他带出去上学。我就问他,你想学什么?要么到北京来,学什么都行。但他死活不愿意离开和田。

甚至我弟跟我爸说过一句话,“和田是你的吗?除非你把我给打死,装到皮箱里运出和田,不然我绝不离开和田。”

我们都不敢跟我爸这样说话,可见,当时和田的那种环境,已经对年轻人产生了什么影响。他的脾气、做事方式,不知不觉就受到周边一些朋友的影响。觉得父母为你着想是不对的,我有我自己的想法,但其实他很迷茫。

有一天他半夜才回家,我爸扇了他一巴掌,他就离家出走,一晚上没回家。当时我在上海,父亲给我打电话,我坐不住,给我公安局的朋友打电话,无论如何必须找到他,直接关到拘留所就行,让他好好反省。他不抽烟也不喝酒,就和那些社会青年瞎混,没有任何兴趣爱好,什么都不愿意学。幸好2007年年底,一个四川的朋友在和田开影楼,我就让他去了影楼。拍照、灯光,或者后期,喜欢什么干什么。我想让他对某个东西感兴趣,转移一下注意力。他对后期处理感兴趣,一坐就是八九个小时。

但2009年“七五事件”发生后,一些员工之间开始有了冲突,影楼除他之外都是汉族人。冲突的起因,其实都是小事。有一次听歌,一个汉族小伙子正在听周杰伦的歌,但我弟弟喜欢BEYOND乐队,觉得有感觉,他就换了BEYOND的歌。汉族小伙子不干了,说了一句:你这个“缠头”(对维吾尔的蔑称),给我把那个换回来。我弟弟说,你说什么呢?就把喝水的杯子扔了过去。就这么一件小事,立即演变成了民族与民族之间的矛盾。

我朋友把那个汉族小伙子开除了,把我弟弟也狠狠说了一顿。被开除的那个汉族小伙子觉得处理不公,偏向维吾尔族,就想把店砸了。他带了20多个打工的赶到店里,堵着门要打我弟弟。我的朋友摁着我弟弟,不让他出去。但我弟弟也已经打了电话,找了四五十个维吾尔人过来。你想,刚发生“七五事件”,聚集的又全都是年轻人,多可怕。我朋友还没反应过来,看到来了一群维吾尔族青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赶紧给我打了电话。我就紧张了,对朋友说:千万别出什么事,赶快报警!还有,我弟弟不能让他出去,我知道他的性格,出去肯定打起来。报警后公安局来人,把他们全都抓走了。这才避免了冲突。

后来我想,再不能让他待在和田了,这样下去早晚得出事。我那个朋友说,你弟弟学得也挺好,但和田这种环境,千万别让他在这里待着了,一定要让他看看外面的世界。我就给他打电话,吓唬他,说这件事情特别严重,我已经给你买了机票,明天就去深圳,我给你找了店,你可以到那里学习。他到深圳后,我们找了公安局的朋友出面作担保,给店里说,如果出了什么事,一切由我承担。

刚到深圳,老四也不习惯。但在深圳待了半年后,他曾回过一次和田,只待了三天,已经不习惯和田了。“20多年我在和田白活了,还是深圳好,我还是回去吧。”这是他亲口说的。

老四现在深圳一家连锁婚纱摄影公司工作,非常受欢迎。我跟他的主管谈过,他们特别喜欢他,叫他买买提。他做事很认真,对色彩的感觉很特别。在和田,能看到的绿色不多,一般都是沙尘暴啊这种暖色调的黄色,老四对于这种暖色调把握的很好。

四弟跟周围的人相处得很好。公司几千人,他是唯一一个少数民族,唯一一个新疆人。去年开年会,公司包了个体育场,他特别兴奋。公司叫天长地久,他说,我是天长人。很多以前没跟新疆人接触过的人,跟他接触后,觉得新疆人也挺好的。

现在公司上下都知道他,弟弟通过自己的方式得到了别人的认可。我问他,你还要回和田吗?他说:不回去了,我特别喜欢深圳,以后就在深圳发展了。他觉得深圳很包容,只要有能力,就能得到认可。其实,没有骨子里就坏的人,就看怎么去引导他。一定要找到他的兴趣点,再慢慢引导。现在无论穿着打扮,还是处事方式,四弟都跟他在和田那些朋友完全不一样了。现在我爸完全踏实了。

[责任编辑:PN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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