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体中用”
经济观察报:在“文化热”中,你提出的“西体中用”也遭到了极大的批评。
李泽厚:“西体中用”不是我发明的,黎澍先生曾提出过。1996年1月份,在上海的一次会议上,因为不赞成“中体西用”论,为造成一种语言上的对立感,我提出了“西体中用”,“中体西用”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简说。
经济观察报:“中体西用”论最早是清末张之洞提出来的。
李泽厚:从改革开放的80年代到今天,这种论调仍大有市场,只是表现形式有所不同罢了。他们认为,中国的一切已经很好了,只要引进点科学技术再加上经营管理制度就行了。这还是张之洞所说的“法”可变而“道”不可变嘛。近年来这种论调更大行其道,以复兴儒教等方式出现,还似乎很有“理论水平”,其实腐朽之极。
经济观察报:“西体中用”一提出,就引起了极大的风波。
李泽厚:一些人指责我是“全盘西化”,其实我讲的恰恰是反对“全盘西化”。“学 ”,包括学问、知识、文化、意识形态,都不能够作为“体”;“体”应该指 “社会存在的本体”,即人民大众的衣食住行、日常生活。因为这才是任何社会生存、延续、发展的根本所在。“学 ”不过是在这个根本基础上生长出来的思想、学说,或意识形态。所以,以现代化为“体”也好,名之曰“西体”也好,改革开放不就是引进西方的科技管理资金么?首要便是指这个社会存在的基础、本体亦即人民大众的日常生活、衣食住行在现代工业生产基础上的变化。人们不再骑马乘轿而坐飞机汽车,不再用油灯团扇而有各种电器;人也不只是填饱肚子,而有各种游乐需要。康有为在 《大同书》中说:“夫野蛮之世尚质,太平之世尚文,尚质故重农,足食斯已矣。尚文故重工,精奇琅丽惊犹鬼神,日新不穷,则人情所好也。故太平之世无所尚;所最尚者,工而已。太平之世无所崇高,所崇高者,工之创新器而已……。自出学校后,举国凡士、农、商、邮政、电线、铁路,无非工而已 。”这就是现代社会、现代化的 “体”。我在1979年出版的《批判哲学的批判 》一书里,把制造—使用工具作为人与动物的分界线,作为人类的基本特征和社会存在本体所在,也就是把发展科技生产力作为迈入现代社会的根本关键,这也就是“西体”。
经济观察报:你的这个看法既不同于现代西方马克思主义,也不同于现代港台的新儒家和大陆的新国学。
李泽厚:为了对抗它们,我提出“回到原典”,即回到经典的马克思主义和经典的儒学,即回到马克思和孔子本人。
经济观察报:好些人批评你的“西体中用”是经济决定论。
李泽厚:与其说是经济决定论,不如说是经济前提论,因为我从不认为经济能直接决定政治、文化等等,市场经济也并不必然地带来现代民主。但现代民主却以前者为前提,否则便不稳固。我提出“经济发展、个人自由、社会公正、政治民主”四顺序论,当然这只是大体区划,并不可截然分开。如果没有现代经济的存在和发展,一切恐怕都难以保障和持久。经济是在“最终意义”上和长时期内对其他一切起着决定性的作用。经济发展具有某种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力量,但在其他领域,偶然性以及个人如领袖们的作用非常巨大。因此,注意中国的历史经验和现实情况,使现代化的世界潮流、也就是西体的潮流在中国健康地成长,利用中国既定的各种资源便十分重要。其中当然包括文化资源。
经济观察报:许多批评者说,为什么你还要使用“体”、“用”这种早已过时的语言、词汇?这些语词太古老、太不科学了。
李泽厚:的确,“体”、“用”是中国古典哲学的传统术语,含义模糊,缺乏严格的定义或规范。那为什么我还要使用这种语汇??简单说来,这就因为它还有生命力,有现实针对性。我的“西体中用”本是针对“中体西用”、“全盘西化”(也就是“西体西用”)而提出的。如果没有“中体西用”和“全盘西化”这两种思想、语词,我也就不会提和使用“西体中用”。如果说,张之洞的“中体西用”是保守主义,谭嗣同的“流血遍地”是激进主义,那么,处在两者之间的康有为,恰好可算是 “西体中用”的自由主义。张之洞强调的是维护专制、?捍卫传统的等级秩序,谭嗣同要求激烈方式打破这种既定秩序,强调人人平等。那么康有为则更多立足于个体自由,主张渐进地改变现存秩序。我是赞同第三派意见的。
经济观察报:如果说,人们普遍认同现代化,那么“西体中用”?关键就在“用”。
李泽厚:对啊。关键在于如何使中国能真正比较顺利地健康地进入现代社会?如何使以个人契约为法律基地的近现代社会生活在中国生根、发展,并走出一条自己的道路?一百多年来各种方法也都试过,包括辛亥革命的激烈政治变迁、五四运动的激烈文化批判和1949年的激烈的社会革命,但是中国仍然落后于先进国家许多年。“西体中用”与“中体西用”的主要分歧在于前者要求政治改革而后者反对。“西体中用”与“全盘西化”的分歧则在于前者主张慢慢来而后者反对。所以,“西体中用”不是主张不进行政治改革,而是主张创造新形式,逐步进行改革。
经济观察报:要改良,不要激进。
李泽厚:逐步改良,逐步放开。针对急风暴雨式的“革命性的创造”,我提出“转换性的创造”,主张不必彻底破坏,迅速改变,而可以逐步“转换”,或旧瓶新酒,或即旧立新,使旧形式逐渐转成新形式。这是我二十多年的一贯主张。
“启蒙”和“救亡”
经济观察报:1987年你出版的《中国现代思想史论》更贴近现实,它与80年代后期知识界的总体思想走向一道,渐渐对准了“中国向何处去”这个严峻的时代课题,引起了极大的反响。
李泽厚:当时在文化热的高潮中,人们——特别是青年一代——对未来中国的走向有巨大的关怀,尤其是当时要求政治民主的思想情绪正日趋强烈。我在书中提出了“救亡压倒启蒙”、“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等引起了大家的兴趣,于是该书就谬种流传,“流毒”甚广,后来某些人对该书发动了围剿式的大批判。
经济观察报:这本书以“启蒙与救亡的双重变奏”作为解释中国近现代史思想史上许多错综复杂现象的基本线索,在学术思想界引起巨大反响,毁誉参半。
李泽厚:“启蒙与救亡的双重变奏”最早发表在《走向未来》1986年创刊号。我提出:近代以来,在中国始终存在着救亡和启蒙的双重主题,启蒙的主题、科学民主的主题与救亡、爱国的主题相碰撞、纠缠、同步,构成了一种复杂的关系。五四运动包含这两个性质不相同的运动,一个是新文化运动,一个是学生爱国反帝运动。前者是启蒙,后者是救亡,所以是“双重变奏”。
经济观察报:你提出这个新论后,国内学人开始以“双重变奏”的框架谈论现代文学。
李泽厚:“启蒙”是指对西方“科学与民主”思想的接受和传播,是“反封建”;救亡则是“追求独立和解放的民族运动”,是“反帝”。对处于日本侵略而水深火热的中华民族而言,“反帝”、“救亡”的思想理所当然地占据了上风,科学与民主的启蒙在很长时间里处于压抑的状态。启蒙与救亡是现代中国和现代中国思想史的主题,开始是相辅相成,而后是救亡压倒了启蒙,农民革命压倒了现代化。中国现代“反封建”的文化启蒙任务被民族救亡主题“中断”,革命不仅没有继续推进文化启蒙,而且被传统的旧意识形态改头换面地悄悄渗入,最终造成了 “文革”封建传统全面复活的绝境。
经济观察报:很多人在反思 “文革”时,将“文革”解释为封建法西斯的“复辟”与历史的“倒退”,即认为“文革”的悲剧根源于中国现代史上“反封建”的不彻底。
李泽厚:过去因为种种原因启蒙不彻底,今天要搞改革,就要把启蒙作为一项重要的任务。
经济观察报:在80年代中国那一场宏大的思想启蒙运动中,你从现代史的角度对启蒙的重要性进行了论述。
李泽厚:启蒙与救亡的双重主题是从客观形势说的;如果从主观心态看,则是理性与激情的错综交织。所以我又说五四运动的特点是“理性不足,激情有余”,取得了成果,也埋下了祸根。表现为缺乏理性分析,以激情为内容的一切经验被当成革命的圣物,要求人们无条件地去继承去光大。“文革”不就是这样吗?我所忧虑的是,在80年代后期,“理性不足,激情有余”又成为社会时髦意识。
经济观察报:彻底反传统就是“激情压倒了理性”,还有那些倡导非理性的声音。
李泽厚:新权威主义也是。新权威主义者主张强人政治,主张厉行专制,全面压制民主。反对新权威主义的称为“民主派”,主张立即改革政治体制,实行多党制、一人一票的普选,以实现政治民主。
经济观察报:在你看来呢?
李泽厚:两者我都不赞成。我认为新权威主义只是 “中体西用”的新版本,我也反对“全盘西化”,即一人一票搞普选。我认为一个社会要走向现代化,搞好法律和民主制度,在中国应该从现有的基础做起,而不是胡乱搬用西方现有的民主和法律制度。正如中国在经济上还在走一条自己的路一样,中国政治也应如此。应该根据独特的国情发展一套适用的民主和法律制度,使中国早日摆脱人治,具体意见我已说过,这里不重复了。
经济观察报:你的主张恐怕还是“两面不讨好”啊。
李泽厚:我也不想讨好哪一方。1989年五四前夕,在五四运动70周年纪念会上我发言说,如果说过去革命年代是救亡压倒启蒙,那么今天启蒙就是救亡,争取民主、自由、理性、法治是使国家富强和现代化的唯一通道,我所期望的启蒙的走向是:多元、渐进、理性、法治。
(本文由本报记者根据资料整理,经李泽厚先生本人修改审订,发表时编辑有删节)
作者:
马国川
编辑:
彭远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