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右派分子的相爱
我1932年出生于湖北汉口,与林昭同岁。1950年入团,1954年入党,1955年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成立后,我以调干生身份在200多名保送生中脱颖而出,考入了人大的新闻系。 我与林昭从相识到互相依恋、爱慕,可以说完全是反右运动将我们这两个年轻右派的心连到一起。林昭有个同学叫倪竞雄,这个人还活着,在上海,他是个编剧,他从上海到北京开会来看我们。他给我和林昭两张话剧票,我们就一起去看话剧。就是这个倪竞雄将林昭介绍给了我,挑开了我俩心中的秘密。
这时正在大炼钢铁,人民大学也烧起了高炉,我们右派分子都排在晚上值班。消灭四害,打麻雀,全北京的人都疯了。后来每到礼拜天,林昭就带我到北京灯市口基督教堂去做礼拜,“文革”时这个教堂被红卫兵拆了。
去教堂做礼拜,我才知道了基督礼拜的过程。一进门给每人发两本书,一本是《圣经》,一本是《赞美诗》,然后由牧师主持,全体起立由唱诗班和牧师带着大家唱赞美诗,那种气氛很美好,在那苦闷的日子里把我们带到了一种完全超脱的境地。
我原先以为教堂里可能都是老头老太太们带孩子们去,没想到这里大多数是年轻人。这说明人们已经遇到了各种各样的苦难去到那里寻找精神上的寄托。林昭的思想有些偏执,我说你不要去硬碰,这是鸡蛋碰石头,可林昭不听,林昭说,我就是要去碰,我相信成千上亿个鸡蛋去撞击,这顽石最终也会被击碎的。
我们两个右派分子的相爱,引起了很多人的不舒服,系上就给我打招呼,说我们谈恋爱是给无产阶级专政示威。我将这话告诉了林昭。林昭问我,你害怕不害怕!我说,我怕什么!她说,好。于是她与我手挽着手,在众目睽睽之下在人大的校园里走进走出,故意让人们看。由此你就可以看出林昭的性格。
1959年8月,我给新闻系领导谈我要与林昭结婚,当时在场的有新闻系党总支书记章南舍和一个女的。我给系上谈我与林昭结婚的主要目的是希望能将我和林昭分配到一起。章南舍说,你一个右派还结什么婚呢?因为事前我与林昭谈恋爱他给我们打过招呼,我们没有听他的,所以认为我们是抗拒改造,不予我们结婚。并且这时到分配我们这些应届毕业生了,他就故意将我分配到了新疆,9月1日前让我离校。
那是1959年9月26日,我被迫要发配到遥远的西北--新疆,在北京火车站我们心中积满了阴霾,长久地站立在月台上,离别的苦痛撕裂着我们的胸怀,灼烫着我们的脸颊。我至今还记得林昭当初的话:
“阿三,我爱你,是我害了你。我早就说过,他们会这样来整我们的,把你分配到最远的边区去的。”
“不,别这样说了,我不怕他们!我们总有一天会相聚在一起的!”
“不,我怕,我怕你回不来了!”
我没有,从来也没有见过她一对这样颤抖和痉挛的眼睛,看着她那寒栗悚惧的神情,我突然觉得整座月台里其他一切全都死灭僵凝了。尽管四周营营扰扰,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挤满了上车和送客的人群,但所有这些对我已全不存在,我紧紧握着她的手说道:“会的,会有一天会回来的!”
“太残酷了,太残酷了呀!”林昭极度悲伤,两眼含着泪水,瞧着我嘶哑地说,“一切就都完了”
“什么一切都完了呢?我们只不过是暂时的分离,怎么能说一切都完了呢?无论怎样,我们的心不是已经紧紧地连接在一起了吗?”我激动地要把内心所积压的一切全部吐露出来。
“你有回来的可能吗?”
“会有的,我一定会回来,一定要回来的你一定要等着那个时候。”说着,我流下了眼泪。林昭也流着眼泪,我们脸贴着脸,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车站上的铃声响了,这铃声好像箭一样刺穿我的心房,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生怕要被人拆散开来。
她不停地说道:“我们不能分离,阿三,你不能走啊!”生性倔强的她,从不落泪的她,这时炽热的泪水扑簌而出。
这是我一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她的泪水。我更加紧紧地抱住她,啜泣地说道:“你别哭!你别哭!”我的泪水也夺眶下,我也在哭啊!
火车的轰鸣将我们从悲痛中唤醒了过来,我不得不离开了她的怀抱,踏上了车厢门的踏板。她追随着缓缓启动的列车,摇着手中已被泪水湿透的手绢,发狂喊道:“我等着你,我等着你,你一定要回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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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特约撰稿员 赵旭
编辑:
蔡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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