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辱不惊盛毓邮
笔者2000年在东京见到盛毓邮先生时,老人家已九十岁了。
毓老是盛宣怀的孙子、盛老四的大儿子。他出生在一个意味深长的年头——1911年。这一年既是盛宣怀官至邮传部尚书(即交通、邮电部长),发达到了极致的年头,又是盛极转衰,盛家开始走下坡路的年头。虽然其祖父为其取名“毓邮”,小名“传宝”,但老人家邮传部尚书的位子只坐了十个月,就爆发了辛亥革命……所以从他出生开始,就一直生活在一种盛极转衰、日薄西山的家族氛围中。他是这个家族九十年间的历史见证人,又是一个穷则思变、东山再起的成功的实业家,是盛家一道特殊的风景——一个不可多得的、颇具传奇色彩的老人。
令笔者感到震惊的是,老人面对家族的兴衰,有一种现代人少有的坦率与真诚!他没有一般豪门子弟,好为其家族隐恶扬善的旧习,更没有纨绔子弟的虚荣和玩世不恭,他平静而坚定的语调,来自他内心的充实——所谓大彻大悟,原来如此呵!
毓邮在大家族析产时,分到了总价为一百一十六万零五百八十六两银的祖上遗产,其中包括三新公司、客利房产合股、沁园房屋、泰吉里、郑家木桥、东有恒路地块的房地产,还有上海、南京、汉口、武昌等地的空地,以及中国通商银行和扬子公司的股票若干。这个时候,他才九岁,就已经成了百万富翁!按说他是第三代,1920年分家产还轮不到他,但是因为盛家老三盛同颐早逝无子,盛毓邮过继给盛同颐,于是继承了三房的份额。
九岁的孩子自然还不会花钱,那么就由他父亲“帮助”他来花。所以后来毓邮对人说,他最怕父亲请他吃饭,或者是为他做西装,因为吃完了饭、做完了西装就要向他借钱。自己的老爸嘛,不借是不行的,但是总是有借无还。
盛毓邮是盛家哥儿们中最会用功的一个,在上海圣约翰大学毕业后又留学英国曼彻斯特大学,读商科,回沪后打理自己的产业。他平时有两个跟班,一个叫大董,一个叫小董,都是他祖父盛宣怀的原配夫人董夫人的本家。但是很快抗战爆发,进出口贸易做不成了,只好坐吃山空,静观待变。这期间,他最开心的一件事就是他的婚事,他娶了一位漂亮小姐为妻,在静安寺百乐门办了一场规模空前的婚礼。新娘子是宜兴望族任家的小姐任芷芳,端庄典雅,温婉可人,一个典型的东方美人。
婚后他们和母亲孙用慧住在一起,在万航渡路的一处大花园洋房里过着闲适而优雅的生活。常常有亲戚朋友来玩,大家就常在大客厅或是花园里喝茶、打牌。
然而到了20世纪50年代,社会天翻地覆的变化,使得九岁就当上了百万富翁的盛毓邮,变成了一个“无产者”!他只得重新开始自我奋斗,为养家糊口而奔波。他退掉了花园洋房,把妻儿安排到丈人家,自己去香港、新加坡工作,其间做过生意,也当过中学教师。1960年,已经先期到达东京的盛毓度先生创办了留园饭店,需要一个帮手,请他前来协助经理洋人客户,于是他从新加坡来到东京,加入了餐饮业。经营餐饮业非常辛苦,每天都是早出晚归……这时候,谁能想象得出,他就是当年盛宫保的孙子、英国留学生、九岁时就有了百万身价的人!
一切都是今非昔比了,好在苍天不负苦心人,不几年,他开拓出了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1960年代初,毓邮的妻子任芷芳带着三个孩子也来到了日本。1968年,两夫妻面对现实,仿照旅日老华侨的“刀工”(世称旅日华侨三把刀:菜刀、剪刀、剃头刀),开办了一家很小的新亚饭店。这期间,他们能上也能下,精心布置,日夜苦干,聘请了沪帮名厨吴国祥掌厨,很快,他们新亚的酱猪蹄、红烧划水、明虾豆腐、红烧排翅……不胫而走,他们的小笼包子,皮薄馅嫩,咬开来一包汤汁,很受市民的欢迎。后来他们的店面不断扩大,又开设了分店,直至现在,已经发展为七层楼面的新亚饭店,地点在距离东京塔不远东御城门。
他们的儿子盛承洪和盛承兴都是美国留学生,留学生活也是艰苦奋斗,他们自知父母赚钱不容易,业余时间就去打工。盛承洪至今还记得他1960年代在美国餐馆洗碗每小时一美元,为旅馆擦窗每小时两美元……
盛毓邮不愧为大家之后,不仅能屈能伸,白手起家,一切从头做起,而且还做得别有特色。他有几样至今为人所称道的“壮举”。
其一是首创中国人不洗碗的店规,凡到他的饭店来打工的中国人,都被安排做其他工作,洗碗的事用毓邮的话来说是“让日本人洗去!”
其二是首创中国留学生每小时工作一千日元的规矩。1970年代末1980年代初,国内赴日留学大潮涌起,绝大多数留学生靠业余在餐馆洗碗端盘子,来维持学业和生活。人家店里的留学生工资一般都是每小时八百日元,而他考虑到留学生们很辛苦,毅然做出决定,每人每小时一千日元,而且最多时用了二十多个留学生。其实他店里已有不少固定的职工,本不需要那么多学生来打杂的,他完全出于帮助学生们的一番好意。来打工的小伙子们自发组织起来成立篮球队,这又触动他那根几十年前热爱体育的“神经”,立即拍胸脯:“你们组织篮球队,我给你们买队服!”……小伙子们惊讶得都愣住了: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老板呀!管吃、管工资,还管打球、队服,这真是标准的“海外奇谈”了!所以在他店里打工的留学生,无不有一种回家了的感觉,大家无不积极进取,奋发向上,形成了很好的氛围。他们从语言学校毕业后,一个个都考进了名牌大学,现在都已成家立业,各奔前程了。
其三是创办了东京的唯一一家京剧票友活动中心——东京票房。每逢国内有名角来东京访问演出,他们总要出来组织联谊活动,请客吃饭,联袂演出,发动捧场,非常热闹。梅葆玖、梅葆玥、艾世菊等人到日本,东京票房的活动就像旋风一样,席卷了整个东京。
票房最有力的领导者是毓老的夫人任芷芳女士。任老师今年已经九十二岁,从小就跟大人们上戏园看戏,渐渐成了戏迷。她们任家是上海滩出了名的票友之家,全家老老少少,人人会唱。她的妹妹嫁给了名票赵培鑫。任芷芳本人喜欢唱程派戏,除了组织并参加票房的活动,自己每周一、三、五下午还请琴师来家拉琴,为其吊嗓子。
在大家热热闹闹的时候,毓老总是一个人斜卧在沙发上,静观一切。老人家话不多,但句句有分量。只要他一发话,全家人都要动作起来——还是大家族的老传统——老太爷以其人格的力量,赢得了社会和全家族人的崇敬。他显得十分沉静,因为九十年间,他什么都看到过了,什么也都经历过了,他无需遮掩什么,也不需弄出什么声响,像一潭平静的秋水,可以直面青天。从这个意义上说,他是一个大赢家,因为人们从他身上,看到了盛氏家族骨子里的豁达和彻悟。论人生,还有什么比这种彻悟更珍贵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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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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