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一笑泯恩仇
为了给我的书稿搜集资料照片,我第七次回到千里之外的杨郎。可是跑了好几家都令我失望,人们听了我的要求都摇摇头说:"那时候那有照像的条件呢?"
而此番回杨郎却让我听到了两个不幸的消息:一是我的卖菜搭档邱世成因车祸去世了,二是我的房东姨娘因脑血栓而落了个半身不遂。
我去看望房东姨娘,却在房东姨娘家意外地见到了那个我既想见又不想见的人。我进屋时他已经在座,但我压根没有认出他来。等我与张姨娘说话告一段落时,他突然拍着我的手臂笑问我道:"你认识我吗?"
我见他头发干枯灰白,面貌苍老,粗大的皱纹布满了眼角,发黑的前门牙也缺了两颗,背也驼得很厉害。我实在想不起来他是谁,就困惑而窘迫地摇摇头。
他嘿嘿笑着说:"我就是骂过你臭知识分子的那个人哦!"
听见这话我很吃惊,没想到四十年的岁月竟然把当年那个膀大腰圆豹眼环睁的铁塔似的壮汉子,也变成眼下这个又老又丑的糟老头了。我吃惊之余赶忙换上笑脸,侧过身紧握住他的手说:"哦,你是杨进财,记得!记得!不过你当年不是骂我'臭知识分子,而是骂我臭吃屎分子。"
他尴尬地笑笑,接着便解释当年他骂我的理由,当然那理由是牛头不对马嘴的,什么掰玉米时我空着手不拿任何工具了等等。
我见他今日有勇气提起当年那回事,也就毫不客气地笑着戳穿他道:"你胡说唉!那时候根本就不种玉米……"
在座的其他人也笑着委婉地纠正他说:"你说的不对,知青插队时咱们这里连一棵玉米也没种,改革开放后才允许咱们种玉米的么!"
杨进财这才不再坚持他的理由了,却转身问我道:"你现在还记恨我么?"
不管当初的怨气有多大,此时也都烟消云散了,所以我爽朗地一笑说:"当年确实恨,现在不恨了,都过去几十年了,还恨你干啥?"
没看出杨进财还是个关心国家大事的人,因为寒暄过后,他立即将话题转到了对社会现实的看法上。他说:"现在的社会比过去倒退了几十年。"
我惊问其故,他认真地回答我说:"那些年人们虽穷,但大家是平等的,没有人剥削人的现象。现在是穷的穷来富的富,还允许有钱人办工厂雇佣穷人干活,这不是剥削不是倒退么?你说将来会不会再次推翻这种情况?"
我先问了他一句:"你愿意回到过去那个平等的,大家一块儿饿肚子的年代?"
杨进财摇摇头说:"不愿意!"
我又问:"你觉得现在发牢骚骂社会的那些人愿意回到从前吗?"
他说:"嗨!骂得再厉害的人也不愿意回到从前,饶说是(最起码),现在当叫花子也能混饱肚子。"
我便半开玩笑地说:"如果你们广大贫下中农都不愿回到过去,那咱们国家就不会走回头路。缩小贫富差别的办法是鼓励发展经济,让富人越来越多,使穷人越来越少,而不是拖住富人的后腿不让他富,重新制造出一种大家都穷兮兮的平等社会。就像一群人同时从咱们杨朗动身往三营集市走去,肯定年轻力壮的人先到达,老弱病残后到达。我们希望先到达的人找个车子回来接应老弱病残,而不是用绳子拴住年轻力壮的,让他们和老弱病残一起慢腾腾地走。"
杨进财听了我的话,笑得大张着那缺了前门牙的嘴巴说:"还是你会分析,我是屎肚子老百姓,啥都不懂,光想着毛主席说穷人要当家作主,怎么现在又给有钱人打工了,这怕是倒退,我总想着不定哪一天就又把它扳过来了。"
我又开玩笑说:"你说的扳过来就是第二次打土豪分财产吗?"
听了我这话,杨进财环顾左右而言它。
说到他两个儿子的状况,我才知道他的心里其实不是盼望改变目前的社会状况,而是正相反。因为他的大儿子是青铜峡铝厂在固原市的代理商,目前除了拥有一个颇具规模的铝合金制品专卖店之外,还在固原市区拥有一座独立的上下三层的住宅楼。他的小儿子原来也开着一家铝合金制品专卖店,在城里也拥有自己的住宅楼,现在又在家乡投资开办养猪场,应该也是不小的富翁了。如果回到从前的政策,他的两个儿子就属于"四类分子"了,难怪没上过学的他会惴惴不安呢。
吃过房东儿媳给我做的晚饭后,杨进财对我说:"这些年来我和老伴儿一直记挂着你,我们在家里老念叨着怎么见不到你。我可说的都是真话哦,不信,你等下子跟我到家里见见我老婆,问她看是不是真的。"
说起来当年我与他的妻子相处确实还不错,只是在他撒野骂了我之后,他的妻子大约是不好意思了,所以见了我总是低头不语。想到这里我就痛快地起身随他去见他妻子。
但杨进财的妻子见了我却认不出是谁。我忍不住笑了,对她说:"我是朱珠,难道你认不出来了?也难怪你认不出来呢,我已经有二十五年没有来过杨郎了。"
杨进财的妻子非常惊讶也非常热情,她紧紧抓住我的手不放。
言谈中提到当年她丈夫骂我的那回事,她再三说:"你不要记恨他了,他这人就那么个脾气,其实心里没啥。这么多年了,我们常常念叨你……听说你前几次来杨郎只去别人家,就是不来我家,我心里也难过,以后再来一定不能把我家绕过去啊!"
现在想想,其实挨他几句骂也没什么,只不过当年我作为黑五类子女处在万般绝望的境地中,杨进财的当众辱骂和在场妇女们的袖手旁观对我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自然引起了我内心强烈的反应。几十年过去了,杨进财的妻子今天如此热情地对待我,又如此诚恳地代丈夫向我道歉,搞得我倒不好意思了,好像理亏的反而是我,于是就连连对她说:"没关系,没关系,我早就忘了那些陈谷子烂芝麻了,以后来杨郎一定会来看你的。"
天外有天楼外楼
只因我最珍贵的青春是在那片土地上度过的,所以不论是过去那个让人难以安身的杨郎,还是现在这个可以丰衣足食的杨郎,在我的心目中它都是一片热土。然而我的出生之地--河南省孟津县孟庄村却一直受到我的"冷落"。仅仅为了寻出路,我才在一九七○年第一次踏上了它的土地,此后的几十年,客居在宁夏的我几乎已经忘了我还有个家乡,忘了我的人生第一声啼哭是在河南的一个小村子里响起来的。
近两年对插队之地的探访勾起了我的很多记忆,杨郎的巨大变化使我倍感意外,那么河南老家的经济状况比杨郎又怎样呢?于是,一个强烈的回乡念头促使我与大妹和三妹结伴,于二○○七年"五·一"黄金周时登上了南去的列车。
在火车咣当咣当的行驶声中,我一遍又一遍地在尘封的记忆中检索着对家乡的印象。我想象着在洛阳的姨妈家小住两天后该怎样乘公交车到洛阳东部,在那里换乘前往孟津县的长途客车,出了孟津长途汽车站后又该如何找到通往我家的那条河沟般的小路。
姨妈是苦出身,没有上过一天学,全靠自己的努力脱了盲,但这并不影响她成为一个理智而大度的人,一个豁达而富有亲情的人。我们姐妹三人的到来,忙坏了姨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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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朱之泓
编辑:
刘延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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