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之泓:一个黑五类女知青的插队史(七)
2009年07月09日 16:58凤凰网 】 【打印0位网友发表评论

一个小反革命

有一天,一个从外地转来的女生插到了我班。该生父母离异,她从小随母亲的娘家亲戚生活,读初二时才来到生母身边。这是一个极富叛逆心的女孩,非但与继父不和,与生母也相处不睦。常常与生母和继父发生争执甚至对抗,而且父母狠骂狠打均不能使之妥协。无奈之下她的父母找到我,请我以班主任的身份找她谈话,协调她与家人的关系。于是我便将她留宿在我的宿舍里,与她谈了几天。

这一谈把我吓了一大跳。我这里且不谈她所坦露的家庭关系中的种种阴暗和龌龊(她与生母,与母亲娘家亲戚,与生父,与继父等等复杂关系),唯其中谈到她正在寻找地下党的事,使我头皮都发麻,浑身的汗毛孔都收紧了。原来她所说的地下党就是国民党的特务组织。还说她之所以有意识地招致父母的打骂并咬牙忍受这种打骂,就是在锻炼自己的承受能力,一旦将来被(共产党)逮捕入狱,就能低档得住严刑拷打。

起先,我见她一边说要寻找国民党的地下组织,一边又分明在崇拜共产党地下工作者的那种宁死不屈的气节,就以为她可能是精神不正常。但谈了几天后,我感到她完全是一个思维正常的人。因为她满怀愤慨又有条有理地说了很多对文革的质疑,甚至把自己的质疑直指向伟大领袖,比如说为何把国家主席刘少奇等建国功臣都定罪打倒……

听她说这些话我非常惊恐。为了我的安全也为了她的安全,我旗帜鲜明地反驳她,并且力求说服她。我举出伟大领袖无私为革命献出六位亲人的事例,我贩卖从报纸上看来的关于刘少奇、邓小平、彭德怀、贺龙等人大量的"反毛泽东思想"的"事实",我还向她宣讲文化大革命的必要性和伟大意义,宣讲毛主席是决不会出现任何错误的。

但她毫不因我是老师就轻易地被我说服,而是据"理"与我力争是非曲直。

后来,她倒是听了我的话与父母改善了关系,她的父母曾再三对我表示感谢。但关于政治问题,我们没有再谈下去。她照旧若无其事地上着课,我却为这事惊吓了好些天。我想,如果她就此放弃自己的错误思想也就罢了,如果坚持错误下去,那么很有可能在其它她自认为值得信任的人面前,再次暴露自己的想法。一旦在其他场合暴露了,势必会被抓起来,接着势必会招供她曾对自己的班主任流露过这些思想。当然,我决没有只言片语附和这个学生,但光是"知青不报"这个罪名就使我难逃其责,况且我的家庭还有问题,那不更让别人有怀疑的理由吗?

我焦虑了好几天,不知该怎么办,终于忍不住对一个年轻女教师说了这事。她也是个下过乡的知青,为人正派,也比较沉稳老练,我们俩很谈得来。她听我说了这事后也非常吃惊,经过一番思索后她冷静地对我说:"最稳妥的办法是如实向上面汇报,像李X这样强烈的思想观点,迟早是捂不住的。哪一天冲动之下写了反动标语,或是在言论上让别人发现了,都会牵连到你,你逃不掉一个包庇反动学生的罪名。如果再有人硬分析说李X是受了你这班主任的影响,你咋办?"

确实,我校的龚景老师只因随口说某个学生是一问三不知,便被我校一位工农兵大学生马某某批为"污蔑贫下中农子女一问三不知"。想到这里,我的脊梁上滑过阵阵寒意。我说:"我这不是坐在炸药包上了吗?谁知道它什么时候会爆炸?可是,难道我非要为了自保而去揭发李X吗?那不是等于是我逃开了,但却提前引爆了她,这对她可是灭顶之灾啊。"

我的那位女同事又说:"你可要想清楚呀,要么她一人遭遇灭顶之灾,要么你们两人都遭遇灭顶之灾。"

这句话击中了事情的要害,我愣愣地坐在凳子上,说不出一句话来,感到空气仿佛都凝滞了。我想到毛主席说过:"过七、八年再来一次(文化大革命)"。从一九六六年至今,算算也到了该进行第二次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了。天哪……别说让我受"反革命"的牵连进监狱了,就是让我重去杨郎插队我都完了……

我想,当时我的脸色肯定是一片死灰,因为我的那位同事紧盯着我的脸看着。

一向遇事很有主见的我,那些天却是心乱如麻。站在院子里听广播上用极具威慑力的语调播送着张春桥关于进攻"资产阶级土围子"的长篇大论,我显得傻呆呆的。上课时我也心不在焉,总是胡思乱想着。

又经过几天的苦恼,我决定再征求一个人的意见,如果这个人也建议我向上面汇报,那我就照办了。可是这种事情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危险,我该征求谁的意见呢?经过反复的思想斗争,最后我选择推开那温文尔雅的老右派--华世欣的房门,对他讲了这件事,求他给我一个建议。华世欣听后也惊呆了。

我问华老师:"如果李某以后在其他场合暴露了这些,从而被捕,又招供出我来,我能逃掉自己知情不报的罪责吗?"

华世欣冷峻地回答说:"不能!甚至有可能更糟。"

我又问:"如果我现在向上面反映了她的思想,会是什么结果呢?"

华世欣回答说:"无疑会害了这个孩子……"

听到这里,我倒吸一口冷气问:"那我该怎么办?"

华世欣说:"让我想想。"

接着华老师又喃喃地念叨着:"要知道,她不是天生反动,她是幼稚。"

第二天,华老师深思熟虑地对我说:"我觉得这事儿不能向任何人反映,但一定要密切注意她的思想动向,防止她冲动之下书写'反动标语'。多引导她,她毕竟还很小,思想还没有定型。你可以帮助她改变这些看法。"

总算有个主意了,我轻轻舒了一口气。想到这位李某是跟舅父长大的,也许她的思想都是受了舅父的影响,不过我不愿追究这些根源了,我只是将华老师的建议告诉了那位年轻的女同事,她听了后也恍然大悟地说:"还是人家老教师考虑得周到。"

后来我就按华老师的建议多次找李某谈话,"苦口婆心"引导她改变自己的思想认识。慢慢地,她听我说教时也不再与我激烈辩论了,也不知道她是接受了我的劝导?还是转而将自己的真实思想藏起来了?

终于有一天,她对我表示她想申请加入共青团。我心里一阵轻松,知道她的思想终于转化了,这个炸药包终于被水浸得哑火了。

这年的九月九日,毛主席逝世了,全国上下一片悲痛。张易召开了全公社追悼大会,我和我的学生们也肃穆地站在会场上。先听完广播中播送的中共中央的追悼词,再接着听公社冯书记的追悼词。刮着冷飕飕秋风的会场上不时地响起抽泣声,所有人的心情都非常沉重。人们都担忧着,担忧失去毛主席之后中国会不会"改变颜色",担忧国家变了颜色后我们会"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千万人会头颅落地"。

我也在担忧着,我的担忧更为紧迫,我只怕我的学生李某在这个特殊的时刻又冒出什么"反动"念头,做出什么"反动"行为来。还好,她也默默站在队伍中,脸上竟然也浮现着悲伤。这之后的几天内她也没什么反常的举动,我便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事后想想,也幸亏这种事情发生在一九七六年,我已经历了在杨郎的磨难,懂得了多角度看问题。要是退回几年,正遇上我处在激进地保卫毛主席的思想状态下,那么这件事情会怎样收场可就很难说了。我也非常感谢华世欣老师,如果不是他冒险给我建议,我在惶恐之下也许会冒冒失失将事情处理得人仰马翻,那就害了我自己和那位年幼的女生了。要知道,就在这前一年春天,一个叫张志新的女共产党员,只因指出了文革中的一些不妥做法,就被毛远新下令判处死刑,并且用法西斯手法处死。先被四条大汉按倒在地割断气管,安上人工套管,后绑赴刑场执行枪决。在被割喉管时,由于剧烈的疼痛,张志新大小便失禁,把自己的舌头都咬断了。

事后我又想,华世欣给了我这样的建议,难道他不怕一旦事情败露,我会招架不住残酷的斗争把他也招供出来吗?要知道,在那种年月里,处死张志新之前,连她的一双亲生子女都被迫表示:

"坚决镇压,把她处死刑,为人民除害。我们连尸体也不要,政府愿意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我们都拥护。对于张志新在监狱还有什么财物,我们什么都不要,这有(由)政府处理。"

在这种凛冽的政治形势下,我又怎能保证自己在高压之下不把华世欣招供出来呢?我庆幸和感谢华世欣居然敢于信任我,更庆幸和感谢他当初给我的中肯建议,使我悄然度过了那完全有可能引爆的政治灾难,也避免了李某在小小的年纪便被摧毁。

现在,那个李某在北京做家电生意,已经是一个有一定成就的家电商人了。二○○五年的夏天,我受一个海外学生的托付,将一笔款子转寄给她。在联系汇款办法时,她给我打过电话。我们叙了一会儿旧,我在电话中笑着提起了当年的这回事,她说自己已经不记得有这样的事情了。电话中,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不知道她是真的不记得了,还是不愿再提到这些事情了。我想两种可能都有吧,她现在有家有舍,正在一心一意地挣钱,也该忘记往日的这种经历了。

其实,我之所以在电话中提起三十多年前的那件事,只是想借机对她说,当年我在与她谈话时,大肆地列举刘少奇、邓小平以及彭德怀、贺龙等人的所谓反革命罪恶,大肆地宣传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意义,那都是为了打消她对伟大领袖的疑问,帮助她改变危险的思想观点。今天我想就自己当年给学生带来的误导表示抱歉和愧疚。谁知这位女生对往事却如此健忘,或者说如此讳莫如深,那么我也就不用多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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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朱之泓   编辑: 刘延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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