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不脱失业的惶恐
当年进了固原师范,我所听到的第一个消息是:我们的班主任是学政治的,原名王天才,因当时正批判"天才论",他便改名王天东。我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起便对"某些东西"恐惧和厌恶起来,以至于听到这个信息时竟然感到很不爽。我暗想,他该不是一个极左分子吧?如果是极左分子,像我这样出身有问题的学生在他手下就没有好日子过了。
后来我才知道这位班主任其实是一位很正派的人。
开学几天后,我得知班里又要增添一个出身不好的女同学,她姓江,是文革前的高中生。一九六五年高考时,只因她的三叔是地主分子,学业优秀的她便成为当时的"不宜录取人员"。听知情人说,她能歌善舞,还能编能导。这些年来为她们县上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做了不少贡献。所以这次县上破格将她推荐到大学去,但终因叔父戴着"地主分子帽子",上级审批时还是将她刷了下来。好在刷下来后又将她补录到了固原师范学校,所以她比我们晚入学几天。
姓江的女生一来,班主任丝毫没有因她的出身不好而歧视她,并且立马任命她为文艺委员。以后我与这位姓江的女生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有一次轮到我俩值班给学校看守菜地,在那漫长的一天中,我们坐在地头的小窝棚里闲聊,我曾对她说起我在乡下时的饥饿与寒冷,说起我那没有窗户并裂开了口子的破窑洞,说起我那前后露出脚趾头的鞋子,说起我那崩溃般的绝望,我认为在当今社会这就算是到"极致"了。可她对我说,她有一个知青朋友的命运比我更悲惨十分。
说的是这女知青曾被一个农妇设计骗到自己家里,那农妇悄悄地将自己的儿子与这女知青反锁在屋里,最后农妇的儿子成功地强奸了这女知青。在传统观念的强大压力下,女知青最终嫁给了这个强奸自己的农民,这正是这家农民所想要的结局。那个年代提倡知青与贫下中农结合(结婚),这女知青的同学们还以为她也在赶这个政治时髦,谁也没有怀疑到她的生活中竟然发生过那样惨痛的事。
婚礼那天,这位新娘送那些前来贺喜的同学们返程,一直送到山上。待看到同学们走远时,她躺倒在山坡上大放悲声,那哭声颤动着回响在山峰之间,使那些还在山路上走着的同学们异常震惊,也异常困惑。大家都手足无措,只是回过头久久地谛听着新娘的恸哭声……
后来这女知青生了孩子,再后来她离婚了,并且争得了孩子的抚养权。但她的几个闺中密友都不赞成她抚养这个孩子,只因为孩子长得酷似那强奸犯……
这故事听得我泪流满面,也使我震惊得半天都回不过神来。但它却从此减弱了我对自己命运的抱怨。
我挚友徐睿文的姐姐也在固原师范上学,比我高一级。徐姐与我班的文艺委员是同学,也是文革前的高中毕业生,当年也曾是班里的高材生,被同学尊称为"数学权威"。她父亲曾在国民党军队里做过文职,但解放前早已自行脱离了军籍转而做小生意。一九六五年徐姐在高考中考出了优异的成绩,只因父亲有当"伪兵"的肮脏历史,便被降格录取到财校,谁知最后她连财校也没能上成。因为财校开学后又复审学生,徐姐和其他几个家庭出身有毛病的学生被挑出来清退回家。
这本是校方做得不对,因这几个学生都是如实地填写了家庭状况的,既然已被降格录取,按说校方无权再清退他们。但财校要表明自己的大门是为工人阶级和贫下中农开的,就做出了这种不讲道理的事情。按那时的政策,连河南省的文科状元都因出身不好而名落孙山了,宁夏财校这几个被清退的学生又能怎样呢?只能是敢怒而不敢言,甚至连怒也不敢。
徐姐被清退回来后只能在社会上漂流,整整漂流了六年,一九七一年全国恢复招生,她才在婆家姐夫的帮助下被"推荐"到了固原师范中教班。
我的黑五类难友李璐姗也被招进了固原师范中教理科班。我俩的宿舍还是近邻。说起当初绝望挣扎的那些经历,我一声声长叹,李璐姗也气咽声哽,在她的眼圈里,一波红潮涌起又退下,退下又涌起,她硬是忍着不让那一包泪水决堤。
我原来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是被落实政策特殊录取的,因此感激得诚惶诚恐,谁知和我同样受政策恩惠的还大有其人。看来是真的体现了"有成份论,不唯成份论"了。不过,家庭出身不好的学生即便被录取,也极少分到卫校财校商校等其他中专学校,几乎都被一揽子扫进师范学校了。也许有人会问:为什么要将出身不好的学生都划归到师范学校呢?难道师范类学校可以不要求阶级出身吗?
因为文革中把教师算成"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属于被批判的"臭老九",社会地位不高。而且教师的工作风险性较大,因为这是一个公开讲话的职业,言多必有失,难免被别人抓把柄,遇到运动就很容易被打成"恶攻罪"。我的语文老师就因说过"学毛主席著作就像夏天吃冰激凌一样舒服",便被人们恶意曲解,无情地批斗。所以真正条件好的学生都尽可能地不进师范学校。
但那几年各公社都增设了一批中小学,做到了上小学不出村,上中学不出公社,对教师的需求量非常之大。如果不降低家庭出身标准,符合条件的学生就不多了,所以审批师范学校的考生时,对家庭出身显然比其他中专学校放宽了许多,这就给我们这类人造成了"可乘之机"。
可是,进了师范后我依然不能摆脱失业的惶恐。可能是工作的确不好找吧?也可能是当时的政策老是摇摆不定使人们缺乏安全感吧?总之,那时不断地听到一些让我胆颤心惊的传言:
说什么为了缩小知识分子与工农的差别,从某年起,师范毕业生都不算国家正式职工了,要变成"亦工亦农"性质(做教师的工作,但像农民一样拿工分);
说什么要实行"社来社去"政策,从哪个公社考入师范,毕业后还回到哪个公社当民校教师;
说什么前一段邓小平的资产阶级教育路线回潮时,执行的政策太"右"了,让一些黑五类子女都混进了教师队伍,所以现在要重新审查政治条件,混进教师队伍的人都要退回去。
这些传言似乎条条都能将我套住,让我不能不感到惶恐担忧。
但与此同时上面又出台了"招工招生中照顾大龄下乡知青"的政策。从这以后,我填个人履历表时便逐步抬升自己的年龄,想用这个方法使自己免于被退回农村,或是即便被退回去,也会重新被招回城里。后来的形势发展证实,先前的那些传言并非全是空穴来风。因为两年后确实实行了"社来社去"政策,即中等师范学校毕业的学生还要到乡下当民校教师(和农民一样挣工分)。所幸的是,我们这一届并没有陷落到这种政策中。但这种惧怕失业的惶恐却一直伴随了我很多年,直到十年后我父亲平反,我不再有这种惶恐了,但梦中却依然会出现这种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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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朱之泓
编辑:
刘延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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