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30多年前下乡到抚远北大荒时,交下一个难忘的朋友。
他是1958年10万转业官兵来北大荒的。我下乡那年,他已经40岁了。
因为皮肤特别黑,被称为"黑老马"。
我跟他之间的故事,在我的自传体长篇纪实作品<<抚远拓荒者里>>有几段描写,摘录如下:
我下乡第二年,也就是1975年春天,连队安排我到机务排上拖拉机。
我到机务排的第一天上拖拉机,就跟老马下地了。
拖拉机拉着大犁离开连队,经过晒麦场向南,穿过一片小林子,到达开荒地点。这是两片林子夹着的一块地,南北长约七八百米,东西一眼望不到边,大约几千亩的面积。去年秋天烧过荒,原来遍地生长的一人来高的树条子都被烧光了,只剩下些黑灰,在春天的阳光雨露滋润下,已生出一层茸茸的绿草。
到了地头,老马停下车,我们下来整理农具。老马告诉我操纵大犁起落和深浅的要领,然后我坐上了大犁,老马上车加大油门,开进地里。我一拉起落手柄,大犁的犁刀和犁铲就深深插进地里,机车轰鸣着向前走,犁刀破开沉睡的荒原,3铧犁铲翻起3条油黑色的土浪,扑面而来的是被开垦的处女地那独特的清香。
从小我就在收音机里听过小说连续广播<<雁飞塞北>>,那些开发北大荒燕窝岛的神奇故事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留下过深刻的印象。到北大荒半年多,盖房子,伐木头,打井,活干了不少,但真正亲手开垦这片肥沃的土地,还是第一次。这种感觉真是平生没有尝过的,真象是做梦,我正浮想联翩,突然车停下了。
老马跳下车,大声嚷道:"你干什么哪?打深浅轮!你没看见太浅了,犁铲都快出土了!"我急忙摇动深浅轮,老马上车开了一段又下来了:"太深了!车都快拉不动了,你见不到哇!"
都说这黑老马厉害,我算第一次领教了。这老家伙真是个急性子,火暴脾气,一开口就是大嗓门,山东腔,三句话说不上就骂起娘来。过去我与他打交道很少,跟他的车干过几次活,再就是一起到团部开过"双代会"。他是拖拉机车长,我是农工排长,可以说井水不犯河水。去年他曾是这台车的车长,今春到小型车去当车长了,所以他对这台车和配套农具都很熟悉。他干活很急,一上车就恨不能一口气把这几千亩地都翻过来似的,可我毕竟是上机务第一天的新学员,第一次摸车摸大犁,一点都不懂啊。他越急我越出错,农具也不争气,一会儿起落柄出毛病了,一会儿犁刀掉了。老马下来修,我也不明白,他一边嘴里叨叨咕咕的,一边自己去找工具,黑着个脸。
老马带了3天班,整整训了我3天。
1977年春天,我下乡第三年,已经入党提干,担任连队副指导员。
司务长张海生来找我,说团里给每个连队分了几瓶"北大荒",有些老职工听说了,想要买。可我们连只分到3瓶,那么多老职工分给谁呀。我说,既然酒太少,就谁也别分了。留着什么时候连队会餐时再喝吧。海生说,别人倒好说,就是黑老马太难缠,整天追着软磨硬泡的,非要弄一瓶。挺大岁数了,不给他点面子也不好,给了他又怕别的老职工有意见。"要不就偷着给他一瓶?"海生问我。"不行,给了他,别人来要怎么办?"我不同意。海生说:"刚才我在食堂,他就磨了半天,我没办法,就说指导员不让分。可他说指导员好办,要来找你,马上他就得来!你和他说吧!"这个黑老马,得想个办法对付他。我寻思了一下,问海生:"过年时喝剩下的空酒瓶还有没有?找一个来!"海生和张明满屋搜寻了一阵,真找到一个,我看那只瓶子的商标还很完好,连瓶盖都有,就让海生把瓶子刷干净,灌上水,盖好瓶盖,用钳子把盖小心地压好。一瓶"北大荒"就制造出来了。我让海生把这瓶假酒和那几瓶真的一起放在柜子里,把真酒又藏起一瓶。这样看着还是3瓶酒。布置好以后,我和海生,张明又如此这般地交代一番,就等老马来。一会儿,老马一摇三晃地来了,扯着他那山东腔的大嗓门嚷道:"张海生呢?这小子,找你办点事这么难呢?就买一瓶酒,你给就给,不给就不给,你躲起来干什么?你。。。。。。吆,指导员呀。"我绷着脸问:"老马,什么事?""说是咱们连有北大荒酒,我想买一瓶,可这司务长就是不卖给。。。。。。"海生说:"一共3瓶酒,咱连那么些人,你凭什么买一瓶?"张明也在旁边说风凉话。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把老马说的没了词儿。我看"火候"差不多了,就说:"行了,海生,老马那么大岁数了,张一回嘴。我给讲个情,就给他一瓶吧!" 海生说:"指导员,你说的轻巧,给他一瓶,那别人来要怎么办?"老马见我说了话,来劲了:"我说张海生。指导员都同意了,你怎么还这个那个的,我看你这个司务长是不想干了!赶快拿酒!又不是不给你钱!"海生说:"指导员,这可是你让给的,要不,我才不给这老帮子!"说着,很不情愿地打开柜子,老马跟了过去。海生说:"瞅什么,不就这3瓶酒,给,拿去吧。"说着就拿出那瓶"酒"递给老马。我说:"老马,你赶紧把酒放起来,别叫别人看见!"老马紧忙把"酒"揣进怀里,对张海生示威似地筋筋鼻子,得意地走了。张海生追着喊:"回来,你还没交钱呢!" "开工资时扣吧!"老马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们几个可着劲笑了一阵。我说,老马回去发现那瓶酒是假的,非回来算帐不可,张海生你这回真要给他一瓶酒了。下午,老马跑过来,一进门,把那瓶"酒"往桌上一墩,对张海生说:"你这是酒吗?"我们几个哈哈大笑起来。老马说:"你指导员也和他们一块骗我!"我问他怎么发现酒是假的,他"扑哧"一下也笑出来。说:"我回到家,就想喝这瓶酒。喊我老伴给炒几个菜。老伴说不年不节的大中午喝什么酒,我说今天有好酒,瓶装北大荒,咱连一共只有3瓶,指导员还给我一瓶。让你炒菜你就炒,老娘们罗嗦什么?老伴给我炒了个鸡蛋,炸了盘花生米。我把酒烫上,倒了一小杯,一口就干了。觉着味不对,怎么这么淡呢?我以为是老伴给我涮杯子,没把水倒净,还埋怨她。又倒一杯,喝了还不对,连喝三杯。。。。。。"老马还没说完,我们已经把肚皮都要笑破了。
1977年底,整党工作队进驻我们连队,召开群众讲评会,群众给我们几个连队干部提意见。
最可气的还是老马,一到有人给我提意见,说的不好听了,他就冒出来替我解释,反驳人家。俨然是我的辩护人一般。会间找了个上厕所的机会,我狠狠说了他几句:"黑老马,你老糊涂啦!用你帮我讲话?这是整党,不是评先进。你给我评功摆好来了?就提一条意见还弄了个让我注意身体!别人提意见你老插什么嘴?都说我和你关系好,说我偏向你,说我拉一帮打一派,你就表演出来让大家看是不是?"老马说:"指导员你不用管,我说的都是心里话。你不知道,有人串通了要整倒你!别说吴局长在这里,就是郭书记,赵场长他们来,我也是这么说!"说完他一扭脸,进了屋。
1978年春,我担任连队指导员,党支部书记。
传来了令人兴奋的消息,要涨工资了!上面下来文件,主要是那些50年代到北大荒的,现在是4级工的人,按文件我们连刚好有一个名额可以涨一级工资。工资多少年没动过了,这可是了不起的大事呀!连里开了多少会研究,排队,确认主要人选,为这事,又闹出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来。
根据文件和场里劳资科的规定,我连可以纳入这次涨工资范围的只有3个人:老常,老马和许连长。这3个人大概情况是:老常和老马都是1958年复转军人到北大荒的,老许参加工作比他们晚一些。但老许是党员,担任过机务副连长,现在又即将上任当连长,机务4级。老常是党员,多年是拖拉机车长,机务4级。老马情况最特殊,资格老,多年机务工作,是非党群众,他本也是机务4级,因前几年在老团时驾驶员把水箱冻了,团里副参谋长批评他,他不服,争吵起来。团里领导一气之下,降了他一级工资,这在当时几乎是绝无仅有的情况,所以他是机务3级。
在连部干部会上讨论这个问题时,我主张,3个人本都是机务4级,具备同等条件。但老常和老许再涨一级就是5级了,而老马现在才3级,他是偏低的。老常和老许都是党员,老许还是连队干部,能否主动让一让,给老马一个翻身的机会。而且这3个人之中,老马的家庭生活也是最困难的。多数同志同意我的意见,老常主动提出,他可以不涨工资,应该给老马。但老许显然不赞成我的意见。
老许认为,3个人是平等的,不能因为是党员,是干部就必须让下来。也不能因为是群众,被降过级就得照顾,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我反复说明,你们3个人都该涨工资,而且全连同志都该涨工资,但中央精神是有先有后,逐渐解决。最后在你们3个人中,只能有一个人先涨工资,这个问题总是要落实的。我还是主张党员,干部应该让一让,应该先照顾群众,先照顾有困难,工资又不合理的人。
别人都没有太多说的了,只有老许不服,他要求开全连大会,让群众来评。
最后决定召开全连大会。
会是在2排宿舍开的。那天,我主持会议,全连100多个职工和知青把这个屋子挤得满满的,上铺都坐着满了人。我向大家说明了文件精神和场里的规定,讲清了评定范围,请群众评议。
知青们不大表态,因为与他们无关,老职工讲什么的都有,但讲来讲去无非是谁都该涨工资。很难讲让谁先涨。最后只好让大家投票。
投票结果,多数人支持老许涨工资。
老马平日里脾气不好,心直口快,常得罪人,不会处事;而老许笑口常开,处事比较圆滑,而且已出任连长。从哪方面比,老马都是劣势。再说,我支持老马涨工资的理由,同意的人就可以说有道理,反对的人也完全可以说没道理。
全连大会结束后,老许长出了一口气,老马却低下了脑袋,一声不吭。
当晚,在我的提议之下,全体党员又召开支部大会,最后讨论这个问题。由于几天来的几次讨论,我的态度十分鲜明,工作队撤离时,我是被任命为党支部书记,所以在支部大会上,我的态度是极有影响力的。加之老常自己放弃了涨工资的机会,也主张应给老马涨工资。比较起来,老许就有点姿态不高了。老许公开站在他自己一边,一再强调全连大会都通过了,支部大会也应该尊重群众的意见,党员中也有一部分支持他。
经过激烈的辩论,最后举手表决,给老马涨工资!
老马涨上了工资,恢复了机务4级。
以上的故事,都摘自<<抚远拓荒者>>。
我这次来抚远,就是黑老马的儿子邀请的,老马已经于三年前去世了,他生前读过我那本<<抚远拓荒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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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杨立伟
编辑:
刘延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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